李靖来了兴致:“既在贵派禁地,看来与贵派渊源极深。”

    顾木生道:“主人曾讲起,这些石刻在我派迁至此地时就已存在,至今恐怕已有千年。主人师祖曾言,这些石材极为坚硬,又在洞穴之中,无风吹日晒雨淋,因此千年不朽,但其义无人知晓,主人师祖猜测是黄帝时代,蚩尤战败后其族人逃往南方,这些石刻即为当时留下的印迹。”

    李靖问道:“难道这些机关也是蚩尤族人所造?”

    “这倒不是。”顾木生停顿良久,才道:“恐怕你我会丧命于此,就对兄弟直言——历代以来,越女剑派从不参与任何江湖纠葛,更不会为朝廷效命,所有掌门皆为女子。然而,剑派总归要有传承,因此虽说女子居多,巫山仍有男子……”

    李靖心想,你不就是男子么?

    顾木生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打个比方:“譬如主人师叔张闲,主人师兄张羽……”

    李靖这才有些明白:“任何派别,总得有传承。这本是正常婚嫁,兄长何必吞吞吐吐?”

    顾木生道:“我派有个规矩,若与掌门人生子,男方须带子离去;若生女,则必须留下。主人师祖曾与中原一位杰出武者相爱,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儿子,但不得不下山。这个孩子,后来名震江湖,就是崆峒山的紫霄真人。”

    李靖一愣。华清风系紫霄真人传人,自是与巫山有些瓜葛。于是问道:“紫霄真人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莫非与这石室有关?”

    “正是。”顾木生道,“多年以前,紫霄真人重返巫山,其时主人师祖已故,主人的师父在辈分上算是他的师妹。应师妹所请,紫霄真人花了五年时间,依山顶洞穴形势,动用大量人力,布置成现今模样。主人的师父自然是清楚所布机关,也通晓解法。然而主人以武学为重,认为此地作为关押之所即可,无须花费精力。及至后来,萧琼以毒弑师,被主人囚禁此地。后来萧琼逃逸,开启机关的图谱不知下落。”

    李靖道:“我看这萧琼脱身与华清风上山,都有不可告人之秘。华清风一口一个‘大公主’,恐怕早已与萧琼结识,加上华清风继承紫霄真人衣钵,自是对这些机关了如指掌,你家主人恐怕也清楚这些关节,才将他打成废人。”

    顾木生道:“还是因我愚笨,才害得兄弟也被牵连。我死不足惜,主人回山后,见亲手养大的侍女都已背叛,不知作何感想……”

    李靖暗自叹息。顾木生现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却仍在担心主人。看来一个人的心性自小养成,成年后极难改变。想到这一层,李靖心中微微一颤:舅父从小教自己排兵布阵,虽然心头厌恶,但终究在脑中刻下印痕,如同这石壁上的古怪文字,固然不明其义,然而却很难擦除。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顾木生一边懊悔,一边苦思脱困之计,而李靖毕竟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此行目的是寻找《备穴秘典》,暂时困苦并不放在心上。突然,他心中电闪:莫非这石壁上的古怪文字就是《备穴秘典》?就连长孙晟这等能人都无法寻觅其踪,定然有高人用绝密法子存世!想到这里,他不由兴奋起来:看来上天开眼,让他有此机缘。然而,这些“天书”根本无法识别,又镌刻在石壁之上,室内一片黑暗,不知如何是好。

    李靖胡思乱想,萧美娘的音容突现脑中,图像清晰无比。正是美娘誊抄《王氏船谱》图景。她凝神运笔,蛾眉轻动,眼波流转,在昏黄的烛火之下,显得尤为恬静……李靖在暗中眨了几下眼,强行把她从脑中赶走,然而那些谢康图所绘的船只,却无法赶走,竟然一幅幅在脑中清晰浮现出来。李靖暗惊——当时他并没有用心记忆,只是在旁静观,或磨墨,或展纸,或将画好的图纸铺开晾干,不知何时已将图谱牢记脑中。

    这个自我发现,让他心头一阵激动。原来自己虽非小天罡那样过目不忘的天才,其强记能力亦高于常人。一个念头在心中陡然产生:这密室石刻无论有无用处,是不是《备穴秘典》,先记下来再说。不过如何记忆成了难题,火炬上的松油所剩无几,看不到形状;这些奇形怪状的上古石刻,比谢船主所绘船谱难得多,毫无规律可言。李靖思考良久,伸手去触摸石壁,先找准一个图案,再五指并用,用心记忆形状。这样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居然将第一列石刻记在心中。

    顾木生听到他摸索之声,说道:“兄弟想找到开关启动石壁,我何尝没想过?华清风是此中高手,我们能想到,他自然也能想到,否则就不成其为圈套了。”

    李靖本想解释,但此时心力全在这些图形之上,只答:“兄长只管自行练功,小弟闲来无事,摸索试探,免得心中惶急。”

    顾木生便不再管他,自个儿盘坐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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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顾李二人渐渐虚弱。先前,顾木生还顾及李靖,强忍不敢便溺,后来也就顾不得了。再到后来,二人只得自行喝尿,但腹中饥渴,先是让人眩晕,后来竟腹中绞痛,再后来没有气力爬起。密室本就空气稀薄,加上排泄物的臭味,实在生不如死。饶是如此,二人也轮流“值夜”(事实上难分昼夜),换取另一人警醒。

    这一日,密室入口那块巨石突然向上移动,气流和火光随之涌入,李靖感到胸中憋闷瞬间缓解。但那巨石上移只有三寸许就停了。华清风的声音传了进来:“顾先生,李兄弟,二位在密室中习练神功,不知有何心得?你俩倒是猜猜,今日已是第几日了?谁能猜中,我赏他一只鸡腿。”

    顾木生调匀气息,说道:“华先生究竟意欲何为?还望告知。我先前得罪过先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李兄弟实属无辜,还请放他出去。”

    华清风笑道:“你倒是好心。但若没有李兄弟在,我才懒得引你这木头废物进去。”

    李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但仍然提了一口气:“华先生,若我猜得不错,今日已是第五日正午时分……”

    华清风不说话了。就连顾木生,都惊诧莫名。

    古人测时辰,官府通常用日晷,农家只能看天色。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密室之中,李靖何以会准确推知时辰?

    半晌,华清风道:“越清姑娘,给李公子一只鸡腿。”

    一个木盘上放了一只煮熟的鸡腿,再用木棍捅了进来。那诱人的香气逼退了室中的全部臭气。

    李靖也不客气,接过,撕了半边鸡腿给顾木生。

    华清风道:“李公子果然聪明!萧大将军曾言,放眼大隋,也只有韩公堪称劲敌。韩公调教出来的少年英杰,的确文武全才。李兄弟,我也不绕弯子了——室壁‘天书’,你看懂多少?”

    李靖没有直接回答:“还请华先生给我们弄点水喝。喉嗓就要冒烟,不太好上复先生下问。”

    “这个使得。”华清风当即命越华递了一碗水,仍用木棍推送。那碗口刚好比石门下沿低些,堪堪把水送了进来。李靖这时看见,那石门厚度在二尺以上,根本无法撼动。

    李靖接过水,递给顾木生。顾木生这次没有推辞,小口喝了两口。李靖此时渴得嘴唇起泡,也喝了两口,顿时觉得那水如同甘露,香甜无比。接着,他又撕了鸡肉,小口咀嚼。

    华清风颇有耐性,静等二人饮水吃食。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道:“二位在此不过五日光景,而我断腿在此苦熬半年。小施惩戒,不过让二位体会一下绝望而已,并不想要二位性命。请李公子告知敝人,石壁上究竟是何秘密?”

    李靖没有回应。

    顾木生道:“华先生,既然你说石刻是天书,李公子又如何会识得?”

    华清风道:“你是木头,也当别人是石头。李公子家学渊源,又得韩公亲传,岂是凡夫俗子可比?”

    李靖道:“华先生,若你再送两碗水、一只鸡,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华清风道:“李公子,不是我不给,只是饥饿到了极点,饮食过多,反为其害。不如你先说几个字让我听听。若你没有骗我,自当好生款待。”

    李靖道:“华先生,只是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先生怎知我识得古字?”

    华清风道:“此事极为容易:家师紫霄真人,曾获知有一上古秘典名叫《备攻》,正是李公子祖上秘传之物。还请李公子不要推辞,把石壁天书译与我听。”

    此言一出,别说顾木生吃惊,连李靖也暗自心惊。自家有秘典这事,父亲从未提过。不过,华清风先饿他们五天,再来逼迫,倘若照实而言,华清风断难相信。但若信口胡说,华清风更是不信。此人心肠歹毒又智计频出,二人受制于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思来想去,李靖竟束手无策。

    华清风又道:“我知李公子出身名门,志节双全,不畏生死,但以我之愚笨,纵然知晓壁上铭文,也是无用。只是我生平好奇,此次又赔上双腿,还请公子解疑。若是不说,也请李公子告知,我们马上退走,绝不敢再打扰二位清修……”

    “修”字一出口,那沉重的石门发出沉闷声响,往下移了半寸!

    李靖大骇,赶忙说道:“华先生请住……”

    那下移的石门立刻停住。顾木生深知,若华清风再行离去,二人只能饿死。

    华清风道:“李兄弟莫要多想,你只须将你看到的天书,念予我听即可。越清姑娘送一支火炬进去。”

    松油火炬送了进来。顾木生只得点了,呆呆地看着李靖。李靖举起火炬,从右首第一面墙看去。其实,这五日来,他已将壁上图形熟记于心,此时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看了半晌,李靖走到石门边说:“华先生,壁上铭文,不过上古百物称谓而已,并非秘典,亦无奇处。”

    华清风一怔:“李公子尽管念来我听。”

    李靖对着墙壁,大声念道:“鱼盐、布帛、桔槔、荆棘、筚篱、釜镬、盆瓮、斧锯、连枷、锥臼……”一连念出一百八十字,听得顾木生直愣神。突然,华清风在室外打断:“李公子,停!”

    李靖当即住口。

    华清风道:“请李公子从头再念。”

    顾木生把心提了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李靖本是信口胡诌而已。然而要复述,断难一字不差!

    然而李靖却镇定自若,将念过的字全部重复,其间概无停顿。念到一百八十字后,依然顺嘴念出新字。顾木生听罢,只觉这些字所包含的意思,无非是上古耕作和守护家园的器具名称而已!

    念到四百多字时,华清风大声喊停,又让李靖从头再念。李靖大声复念,直念到一千余字。这回顾木生凝神静听,李靖所念字词,无一字重复,但前面的字与前两次完全一致。

    华清风再次喊停,声音中已带嘶哑,几近咆哮,想必失望之极。

    李靖停下,走到门边,小声道:“华先生,这些石刻有何不当之处?”

    华清风道:“李公子确认这上古文字无误?”

    李靖道:“自然无误。”

    华清风仍然不甘心:“然而这上古之人,花费这般气力,却在这坚石上铭刻此等无聊文字?情理上难以说通!”

    李靖道:“华先生岂能以今人之见度古人之虑?上古之人,无非两件大事:一是耕作以实仓廪,二是备战以防强敌。这些文字,今日看来不足为奇,但上古耕田地、造舟船、建房舍、牧牛羊、烹美食,件件都是大事。先民担忧技艺失传,故刻于坚石之上。”

    华清风听罢,双手捶地,嘶声叫道:“紫霄老贼!老贼!!你诓我上巫山,害我失去双腿,原来是这些破烂!我必将你挫骨扬灰!不,要将你放入五牲之溺中,让你不得转世投胎!老贼……”

    这声嘶力竭的叫骂,吓得李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间,石室摇晃起来,瞬间变得剧烈。室外,传来二女的惊叫声……

    李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地底深处有巨龙破地而起,坚固的石壁顿时破裂,巨石带着劲风向他压来……

    他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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