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里和定南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间他们与卫氏和璴里保持着书信来往,却从来都没有回过大京。

    这西疆是琰国西部与骊国东部之交界,数州都是新开辟同骊国贸易的榷场。自启衡十五年湜上之盟以来,这原本一片荒芜的西北竟随着通商范围的扩大而逐渐繁荣富有,榷场上有着各种两国独有的特色货物,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榷场人头攒动,成为了两国商人无比向往的经商圣地。

    而卫骝在去年接管了兴州榷场,瑰里亦随他管理兴州榷场的事务。或许是她聪慧的缘故,不久便熟练掌握许多技能。每日属下会呈上今日的贸易情况,若瑰里空闲无事,卫骝便会直接让她将其过目,有什么问题也都是瑰里来处理。久而久之,瑰里便锻炼出一身掌家妇的本领。

    姊弟二人初来西疆时,大京曾流传着许许多多野言。例如说,瑰里和定南名义上是出京游历,实则是主上与王后忌惮他们的存在而将他们发配远疆;还有的说,不是主上让他们去的,而是瑰里自己想追随卫骝,想攀附辅国令府,主上宠着她才同意的。

    璴里对瑰里的信件中曾提起此事,不过瑰里远在西疆,并不曾去在意这些流言。她在此时到西疆或许实有几分跟随卫骝的意思,却也只敢偷偷想想,绝非是众人所传的那般。

    璴里拿她无奈,还是和卫氏一起平息了这场流言。于是在姊弟二人走后不到半年,慢慢地大京之中也就无人再去关心他们的情况。

    这些年二人进步极快。瑰里亲自管理兴州榷场的些许事务,慢慢学着,如今已然些许干练;定南通读了所有当年瑰里从大京带来的兵书,有时亦跟随卫骝的军队进行操练,正在这生长快的阶段练就了一身力量,瑰里早已比不过他了。

    从大京来的信件,如今正飞快地送进西疆。

    瑰里拆开信袋,眼睛一亮:“三日后,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定南道:“是啊,阿姊的成年礼如今也到了。”

    瑰里笑道:“不仅是我的成年礼,自然还有你的国将军。”

    定南诧异:“母亲要将国将军交给我了?”在他心里,国将军是父亲生前所统领的一支最神圣的军队,自然也应因父亲归去而解散。而这么多年来,国将军的兵符一直在母亲手中管着,连主上都未曾亲自收兵。或许正是因为只有国将军,才是他们的依靠。

    瑰里看着他,郑重道:“定南,你不小了,父亲当年就是十三岁的年纪,便随着伯父上了战场。你已在这里历练三年,回京便要入军营,国将军也是时候该归你管了。”

    定南肃容道:“是,阿姊。”

    兴州榷场熙熙攘攘,卫骝与瑰里共步于其中。

    瑰里望着这繁华热闹的景象,不禁笑着感慨道:“如今的西疆榷场,还真有一番当年东市的意味。”

    卫骝适时接道:“是啊,我们就是在东市认识的,在东市我们还聊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

    瑰里道:“可如今我便要回大京了,此后不再回来,还不知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卫骝道:“何必担心,三年后是我的冠礼,到那时肯定能回去的。或许用不了那么久,父令若是上书主上,以着他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我想什么时候回去便是什么时候。”

    瑰里笑了:“那么如今,你便好生管着这里,等着主上召你回来,我和定南一定在关口迎接你。”

    卫骝道:“是啊,到那时,还有一桩大事等着我们了却呢。”

    瑰里下意识地想问他是什么大事,可看他的样子却已隐隐猜出来,当下将话语收了回去。她低下头,脸一红,转身就跑走了,卫骝更是笑着追上。卫骝看着瑰里穿着鲜艳的红衣穿梭在人群中,心想着,瑰里是他的姑娘,永远永远都是,无论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无论将来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二人身上,他都坚信他们可以心连心,不分离。

    可如今的他们,还想不到这一切都终止于四年后的巨变。

    先国将之子女游历方归,萧铿开办家宴为之庆祝,自然也就在无言之中打破了先前毫无根据的各种流言。如今瑰里和定南方才回京五日,便不曾停歇下来。

    第一日,拾兰听闻瑰里归京,欣喜地直接邀请她来静妤殿玩了一日,望着彼此更加成熟的面容与身形,先前那份隔阂或许早已化在这份再见的惊喜之中;

    第二日,二人分别进宫找了璴里和萧长霖、入肃侯府找了卫骅和萧葛兰,如今的萧留宁和卫秩均已是三四岁的年龄,逗着自己的甥、侄辈自然也是一番乐趣;

    第三日到第五日,瑰里安心留在辟芷院为次日的成年礼做准备。野惯了的她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礼衣、未行过如此端庄的礼,却也是学得极快,方教习半日便似脱去了孩子的模样,看着颇为一个端庄的少女。卫氏望着她,似有些恍惚,这七年就似梦一场,她的长女方才走出士昏殿,转眼士昏殿又成了她小女儿受训的礼堂。

    成年礼这日的清晨,女官、侍人站满了辟芷院。一条红毯从正堂铺伸到门口,宫人与宗族亲眷齐齐站在两侧,翘首盼着先国将次女从正堂走出来。大京许多族人是没有见过瑰里的,只是听闻先卫氏族长的几个女儿和侄女均是生得甚惠甚美,此刻也是想一见瑰里之颜。

    瑰里如今的妆容比先前哪一次都要盛。她站在铜镜前,两个女官一左一右,一齐将那红色长长的礼服为瑰里穿上。这边又有一个侍女奉上一对镶红石的金耳坠,瑰里面对着镜子将它们带上,耳坠下端将将碰到脖颈处,甚是华丽优美。

    瑰里本就生得丽质,如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容貌酷似她的母亲。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礼服,这礼服全是用的大京最好的料子,是璴里派人找大京最好的绣娘绣的,如今穿在她身上更加衬得她高挑绰约、稳重大方。

    身后的女官说道:“请小姐起行。”

    瑰里微微一笑,将视线从铜镜上移开,女淑和璴里的侍女信秋拥在她一左一右随行。在她们身后跟着数名托举礼盘的辟芷院侍女,盘子上放着金钗、礼冠、辟邪的铜镜和装酒的银壶。外加院中早已安排好数乐人奏着贺喜之乐,这一场面,可谓盛大。

    只见瑰里被拥着走出正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些是在议论瑰里的容貌,有些是在感叹这即将开始的典礼的异常隆重,还有的在讨论萧铿如此宠爱这个侄女,将来不知哪一家有幸受到恩赐……

    瑰里知晓他们在议论,更是将步子走得娴雅,面上微微笑着,仪态万千。无论他人如何议论,这都将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要最努力将自己大方优雅的一面展现出来。

    瑰里上舆,众女官内侍在后跟随。侍人们、骑马随行的族人们排成了长龙,乐人们跟随奏乐,浩浩荡荡地穿过内城前往宫中。城中的人们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只觉这阵仗比先前哪一个族长女儿的都要盛大,甚至仅是次于嫡公主。

    瑰里掀帘望着车外,只觉卫骝没能前来实在惋惜。

    车驾经过一重重大门,待瑰里下来时,已然在士昏殿门口。只见依旧是一条红毯从殿门处延伸至上首,红毯两侧的亲眷族人依礼而跪坐,红毯尽头处,高高地坐着萧铿和卫王后。在二人前方的案台上,放着金钗、礼冠和酒壶;案台两侧,站着礼仪官和蒯瓒。

    瑰里望着大门上方匾额上大大的“士昏”二字,心中百感交集。今日再次走出这殿门,她便不是先前那个任性调皮的瑰里了,而是能担得起先国将次女名分的萧氏宗女。

    萧铿微微颔首,只听得礼仪官曼声奏道:“请先国将二小姐、长子夫人妹萧瑰里入殿——”

    该来的已然到来,瑰里捏了捏袖口,深吸一口气,便跨过了殿前的那道门槛。她屏息来平复众人目光聚于一身的不安,不如同辟芷院内的锣鼓喧天,殿内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心跳。长长的裙裾拖过红毯,瑰里双手交叠,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众人的目光将她烧得灼热,此刻她肩上披的是光辉,负的,是担当。() ()

    这人生中极微的一刻,仿佛就是永恒。

    这红毯仿佛长到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终于,瑰里已然走到上首之下,她盈盈而跪,上身端重如常。她低目跪着,余光看到上首的萧铿和卫王后仪态巍然,似江山的壮阔,似四海的宽广,集大琰之至荣,如同神祗。

    礼仪官为卫王后呈上礼册,卫王后步至瑰里的面前,庄重诵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愿尔弃幼时之志,顺尔成人之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愿尔敬于威仪,淑慎于德。眉寿万年,永受今者胡福。”

    声音回荡在殿内,如同卫王后平日的威严肃穆,一下下击着瑰里的心。

    瑰里叩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叩罢伸出双手接下礼册。

    卫王后归座,礼仪官复奏道:“请长子夫人为加金钗——”

    只见璴里雅然立身,从蒯瓒手中接过一对金钗,望着低目跪着的瑰里,思绪绵绵。瑰里的眼前全是阿姊平日那身最华丽的宫装,心头狂跳。只见璴里纤长的手指从托盘中取出金钗,轻轻戴在瑰里乌黑的发间。这钗子质地绝佳,此刻正闪亮地映衬着瑰里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以成厥德,黄耇无疆。”璴里祝道。

    “谢长姊。”瑰里回道。

    “瑰里,从今往后你要以成年女子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瑰里只听得上方传来璴里低低的嘱托声,轻得只有二人能听见。她敛下神来,以示应诺。

    片刻,礼仪官的声音又回响在大殿里,“请国将夫人为酌成年酒——”

    卫氏今日着一身墨绿的礼服,长发如少女般散在腰间。她从蒯瓒手中接过银壶和小小的酒杯,清澈的酒顷刻斟满了酒杯。她双手托举酒杯递交给瑰里,念着祝词:

    “寿考不忘,旨酒既清。”

    瑰里接过酒杯,回道:“谢母亲。”便双手举着酒杯,微微仰头将酒水抿尽。这杯酒同她先前喝过的酒都不同,这酒淡淡的,却在深处有几分辛辣,似凝结着她十五年的悲欢一并饮下,将童年永远永远深藏。

    接着,成年礼便来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的环节,由王后进行加冠仪式。受冠者叩谢完毕,便代表礼成。远远看去,那礼冠满是珠缨宝饰,垂下来数条斑斓的珠翠坠子,正由卫王后捧着离瑰里愈来愈近。

    瑰里低目看着眼前这绣着凤凰的国服,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不悲不喜,不盛不乱。

    礼冠触到她发间的感受终身铭记,只听得礼仪官高声奏道:“礼成——”

    这一刻,在场全体亲眷一齐起立,在静默中庆祝。瑰里步上上首,头顶的礼冠荟萃了百年的光华,送别了又一个少女的童年。她低身跪下,一拜、再拜、三拜……卫氏看得泪落而下,璴里甚至不忍地微微转过头去。

    这天,当瑰里再次走出士昏殿时,气息仿佛都已同先前不同。宫墙幽深,衬得她的长衣格外华丽郑重,如同她的礼冠,也如同她的心。

    卫氏从她的背影看去,那一刻瑰里仿佛也是个大人了。

    瑰里的成年礼方行两日,长子府的璴里便诊出再次有孕。生留宁时璴里便因下药之事伤了身体,芸里告诉她,以她的身体状况很难再怀上孩子。可如今才过了三四年,她便又有了孩子。而且她坚信,这次一定是男孩,是可以继承大统的嫡长子。

    这一日清晨,璴里早早动身辟芷院,欲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母亲妹妹。只见璴里面着比平日稍艳的妆,一手牵着小小留宁,风风光光地来访辟芷院。瑰里见状忙迎上去扶璴里坐下:“阿姊如今有孩子,怎能劳累?只要阿姊来封信,妹妹这就到宫中寻阿姊和留宁去,还亲自让阿姊跑一次。”

    璴里喝了一口茶水,欣慰地笑道:“你呀,懂得关心我,跑一趟辟芷院算什么!我们瑰里做了姨母,如今又行成年礼,整个人就是不一样了。”

    瑰里忙看看留宁,只觉在小辈面前被如此调侃甚是不好意思。璴里也发觉自己说得有些激动,看到瑰里虽笑着却有些难为情,当下转移话题:“对了,孩子的小字我们都想好了,是长霖起的。”

    留宁此时上前道:“弟弟的小字取作‘贤奴’,爹爹说,弟弟是他的长子,贤字是多才的意思,弟弟以后一定能文成武就,像他一样成功的。”

    瑰里摸摸留宁的头,道:“是个好名字呢,我们小留宁也懂得不少。”

    留宁笑得甜甜的,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

    璴里道:“我和留宁说,你瑰里姨母自小就喜欢兵书,还和我一样喜欢南人的诗书。她就会问,什么是兵书,什么是南人。长霖早就告诉她要广泛涉猎各类书籍,这些年我给她讲了些许《诗三百》中的句子,如今她也懂了许多。”

    瑰里逗道:“留宁要做大琰最聪明的女孩。”

    此时卫氏已经出现在屋门口,留宁欣喜地跑过去:“外祖母!”说着便已经被卫氏抱在怀中。璴里笑道:“和外祖母玩去罢。”

    看着留宁被卫氏抱走,璴里的脸色瞬间沉重了起来:“瑰里,有一事我必须相告与你。”

    瑰里惊诧:“什么事?”

    璴里面色严肃:“当年芸里救我,让我免于性命之虞,却极难再怀上孩子。你可知道,我当年如何险些难产,又如何因生产伤了身体?”

    瑰里静静听着,摇头。

    璴里道:“因为我当年被人下了药。”

    一阵气血涌上脑海,瑰里猛地站起,惊怒交加,险些眼前一黑。却见璴里神色平静,似是被往事狠狠伤过后再也无法拥有激烈情感的麻木与淡然。

    她从父母双亡起,就开始不断经历伤痛,方得到一丝幸福却即刻要被更大的不幸所折磨。她不断在安慰自己,苦尽方得甘来,可如今,怕是也熬不到成为王后的时刻了。

    瑰里缓缓道:“阿姊可知道是何人?”

    璴里轻轻点头:“是肃侯。”

    瑰里的愤怒之情再次霎地翻涌上来:“为什么?”肃侯卫骅?这是她最不会猜到的人。在她印象里,卫骅永远是那个最善良的人,他是阿姊的前情人,当初各自为婚时二人的决绝令她惋惜。可如今呢?便是将刀刃转向阿姊吗?

    璴里幽幽道:“如今我身体虚弱,还不知能否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怀上难,生下更难,若是为此我有性命之虞……”

    瑰里恼道:“阿姊在说什么,阿姊当然要相信自己康健了,我相信贤奴将来长大一定也不愿意听到你这样说。”

    璴里只得沉默。上一次,她们母女平安,可这一次呢?她完全可以为了自己而舍弃这个孩子,可她甘心将来的一国王长子不是她所出吗?

    璴里叹道:“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瑰里看着璴里,忽然问道:“阿姊,肃侯和姊夫之间怎么了?”

    璴里惊异:“你怎么知道?”

    瑰里解释道:“阿姊是不可能得罪肃侯的,若非迫不得已肃侯是怎也不会对阿姊下手的。”

    璴里缓慢道:“瑰里,你真的很聪明,比我同一时期能看清更多的事情,理解也更深刻。那时我只是一个觉得自己通晓世间之事的小姐罢了,而你,却比我缜密、敏锐和周全。”这室内虽就她们二人,璴里还是压低了声音:“辅国令一支,和长霖,不会相容。卫氏一族看似强大,却从来都面临着分裂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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