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里点头:“这一点我知道。一个氏族一旦强大起来,族中之人就越会居心叵测。在这大争之世,争抢从来没有停息过。国与国、族与族、人与人……可阿姊,你能告诉我姊夫和辅国令之间的矛盾吗?”

    璴里道:“长子夫人的位子是曾经多少人挤破头赌上家族都想争的,可他们从不知道萧长霖的性子。萧长霖这个人,待人好起来是真好,可他狠起来是真狠,若是他对什么有着势在必得的信念,那便是任凭谁也拦不住的。”

    瑰里猜测道:“所以辅国令觉得?”觉得萧长霖太狂,不适合做主上?

    或许实是如此,璴里不再言。瑰里甚是奇怪,萧长霖是三个公子中最有势力亦或是能力的人,更是可能登位的人,太子至今未定,卫原难不成还要顶着巨大风险去支持二公子或三公子吗?琰国王位向来在在近支中流传,若是论血缘,这王位甚至连定南都是做得的。

    见璴里起身向外走去,瑰里赶忙上前扶上:“妹妹陪阿姊到院中走走吧。”

    璴里轻轻点头,最终想问的话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随着瑰里走去。这一切,待瑰里自己体会去吧。

    上巳节刚过,定南入军营。

    如此,定南接手了萧锵生前留下的全部国将军,萧铿又从大琰方才训练的精锐中拨了一批给定南。自此,大琰数千兵马,尽数归至定南名下。

    天空阴沉,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苍穹压抑。在大京军营,定南所属的黑甲三军齐齐而立,刀剑皆闪着寒光,军士如黑潮般守着中央的高台,静静待着定南和瑰里的到来。

    只见定南身着玄甲,头戴银盔,身披风氅,手执长剑,正肃容穿过三军阵队步上高台。瑰里亦穿了一身劲装走在他身后,姊弟二人虽是首次独自操练三军,气势却不输于那久经沙场的老战将。

    这些军士大都是萧锵的死忠,因此定南年纪虽小,可却是众人眼中无比要尊重的对象。

    定南望着台下这壮阔的场面,不禁心潮汹涌,提起声音训道:“军士们,你等是我大琰最光荣的代表。你等为我大琰出生入死,只要跟着我萧定南于沙场建功,将来必将你的功勋荣誉荫及家人,保一族之荣华——”

    他的声音如今瓮声瓮气的,在军营上方回响。

    众军士们一齐回道:“愿为郎君、为大琰效死——”

    定南甚是满意,喝道:“操练!”

    沉重的军鼓发出“咚、咚”的声响,只听得一阵剑出刀鞘的声音,众军士整齐有素地相向格斗。定南和瑰里共同在这高台之上肃立,俯瞰着这阴天下黑云般壮阔的景象。瑰里沉声道:“定南,如今你是他们的将军,他们便是你的人。现在的你更要明白一个道理,‘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定南轻轻点头:“我明白,将军拥有一支军队,便如同君王守得一方人民。民如水、君如舟,将军和军士亦是这样的。”

    瑰里低头看着军士们操练的情景,不禁一声叹气:“南儿,你现在真的懂了很多。”

    二人之间接着沉默许久,只是静静听着这刀剑相互碰撞的嚓嚓声,整齐而清脆。忽然,定南的问题打破了这份宁静:“阿姊,你说,大琰国内的纷争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每每君王大行,君王尸骨未寒诸侯便相继发兵夺位,我们对外都甚是憔悴,如何能再让内乱损耗精锐?血流漂杵,真的能换来宇内承平吗?”

    时世的悲哀便在于,这样的想法,只有未尝过权力的滋味的少年才会有。权力会生野心,滔天的权力就像最深的漩涡,具有着极迷人的外表,一点一点吸引着你走近,一旦靠近便无法退回,一旦踏进去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瑰里低声道:“祖母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可她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却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故事。我那时太小,不明白她说着这些故事的时候为什么会时常哀叹。现在想想,她当是讲了祖父上位之时的许许多多京城旧事,但我心间只剩下她说过最沉重的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人的祖母,即萧绪的王后、父将的母后管氏。

    定南摇头道:“这些军士是白白牺牲的。”

    瑰里虽未曾与祖母管后感同身受,可当她每每读书读到四代之前诸公子之乱时,却总是会心惊胆战手脚俱凉,幼时的她不曾相信还有这样可怕的战争存在,可直到现在,她才不得不去接受这些事实。

    战马长啸,将士嘶吼,烈火熊熊。可当新生的光辉洒在胜利者的宫殿上时,这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平静,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血迹记录着这一场浩劫。

    瑰里叹道:“所以,这些军士是用来护卫大琰的,而不是给夺位之战陪葬。记住,永远不要太贪心,四代之前那些年轻气盛的公子们就是太渴望那个至尊王位,才会酿成最后的悲剧。”

    四代之前诸公子之乱,失败者尽数血溅祚延门,其余同党皆被坑杀。

    定南默然,许久才回道:“是,阿姊。”

    肃候府,辛乙为卫骅奉上请帖。

    这是二公子萧长霁府上来的请帖,卫骅心生疑惑,又稍感不安。二公子向来与自己交情不深,如何此时忽然邀请自己去他府中做客?

    卫骅沉思着问辛乙:“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辛乙沉声回道:“二公子毕竟是公子,您还是不要推辞的好。再者说,二公子的性格您亦是知晓……回绝怕是对您不利。”

    卫骅隐隐约约知道,萧长霁嫉妒心太旺又喜欢使阴招。先前他与萧长霖赛马时曾提早在他的马鞍上做了手脚,而此时被萧长霖查出真相后便杀了他府上的几个低等粗使出气。萧长霁如此看萧长霖不顺眼,此番邀请自己去他府上,莫不是要联合他一同对付萧长霖?

    回绝,怕是会被萧长霁视作敌人;赴约,又恐会被他人猜忌。

    辛乙亦算是跟从卫骅多年,曾在他面对种种犯难的问题之时为他提供可靠的建议。如今听辛乙的话也甚是有道理,自己既已与萧长霖交恶,便不能再得罪一个公子。

    卫骅将请帖往几案上一丢,揉揉眉心,吩咐道:“去告诉二公子,我准时赴约。”

    辛乙应声退出。

    辛乙退出后,静静的房内仅剩下卫骅一人。他望着室内铜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不禁陷入了思考。长兄自小体弱,如今早已病入沉疴,将来这辅国令的担子,必定会落在自己身上。他终其一生是要留在大京的朝堂之上,他不知自己会辅佐什么样的君王,更不知道自己会得罪多少人。

    可卫骅始终记得父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去选择君王,去选择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让这些关乎性命的事情掌握在他人手中。

    或许是卫骅思考得太过专注,竟未发觉萧葛兰已然来到了他身边。对上卫骅那双疲惫的双眼,萧葛兰担忧地将手放在他的臂弯上:“辛乙同我说了,你要赴二公子的约。”

    卫骅点头,可在此事上他是无法面对萧葛兰的,不禁沉眸避开了她的目光:“萧长霁是公子,不赴约怕是会遭其记恨,难以保全自身。”

    萧葛兰本就是担心卫骅的安危,卫骅的回答也完全没有问题,可她竟然看出了他的躲闪,心中瞬间凉了一大截,声音也变得惨淡:“你要抛下阿兄,去支持二公子吗?”

    这话猛地击中了卫骅的心,他忽地抬眼,看到的是萧葛兰无力的、质问的神情。他几乎只看到过她强作端庄,却从未看到过她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直接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卫骅的心忽然软了,拉着萧葛兰放在自己臂弯上的手顺势就将她揽在了怀中。() ()

    当初,萧葛兰便是被这样一个怀抱所宽慰,因这个怀抱而倾情;如今,这宽大的肩膀又给她无比厚实的依赖感。她瞬间就抛除了所有疑虑,此刻的她,只想卫骅永远永远站在她这边。

    卫骅是不忍让她伤心,也是想打消她的疑虑。他知道,没有什么矛盾是一个怀抱解决不了的。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卫骅低声道,“我会是你和阿秩最强大的后盾。”

    萧葛兰温软的躯体倚在卫骅的肩上,室内静得让他们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萧葛兰轻声回道:“无论夫君要做什么,葛兰都支持夫君。葛兰会把阿秩教好,让他成为我们最得意的长子。”

    她垂着眸,并不能看到卫骅的神情。卫骅微微一笑,既是欣慰,又有感动,还有无奈。

    次日,卫骅准时来访二公子府。一进门,只见萧长霁笑着迎上来,拉起他的手臂就往酒席旁走。只见这桌几上摆着大盘牛羊肉和一些小酒菜,膻气浓重却甚是丰盛。萧长霁笑着引着卫骅在自己对面坐下:“肃侯郎君请坐。”

    待卫骅坐定,萧长霁亲自提起酒壶为二人酌满清酒,笑着寒暄:“朝中之务如此繁多,肃侯郎君也难得来我府上坐坐。”

    卫骅不应他的话:“不知二公子邀请我来所为何事呢?”

    萧长霁见卫骅也不与自己客套,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道:“近来这朝堂之上一些人颇为得志,又是封赏、又是扩建府邸,有的还添丁、生女……”

    卫骅开始还有所不明,可直到他说到“添丁生女”,才恍然确定了他找自己的原因。只听得萧长霁继续讲着,尽自己所能去吸引卫骅:“不知肃侯郎君可否与我结为盟友,同甘共苦,肃侯帮我在父王的儿子中胜出,我便帮肃侯晋升公爵,等到我登基那一日,我保准让肃侯高居万人之上。”

    萧长霁的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卫骅并不信他。萧长霁为人阴险,谁料今日帮他一把,将来待他手握大权后是否会兔死狗烹。卫骅低头晃晃酒杯里的酒水,萧长霁紧紧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神识。

    卫骅思来想去,最终试探地问道:“那么如今,二公子想让臣做什么?”

    听他这样一讲,萧长霁难免有些心动。卫骅虽没有明说自己愿意与他结盟,可这话里话外却透露着结盟的意思。萧长霁笑道:“肃侯这是想明白了?”

    卫骅道:“二公子才勇双全,将来必能大展宏图。跟着二公子,才是臣子最好的选择。”他要先稳住萧长霁,必先答应他的请求,这样无论萧长霁是失败还是成功,他都有退的余地。

    合作可以,但萧长霁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卫骅的忠心。

    萧长霁大笑着举起酒杯,二人彼此敬酒一杯。萧长霁感慨道:“我知道肃侯是聪明人,将来必定能助我夺魁。”他认为,得到了卫骅,就是得到了辅国令。

    卫骅微微一笑,回道:“二公子也能帮助辅国令一系的功绩发扬光大。”

    几日之后,卫骅收到萧长霁送来的密信,要他助自己除掉长子夫人腹中之子。不仅仅是璴里和萧长霖自己,就连满大京的宗室亲贵们都坚信此次长子夫人生的一定是一个儿子。萧长霖出身至贵又手握大权,平日早就是不将这些宗室或是三族的子弟放在眼里,得罪之人甚多,这些人却碍于他在大京的地位敢怒不敢言。相比这些子弟,萧长霁与其兄之间又多了一层争夺王位的敌对关系,如今见到这等大好时机,更是不肯错过。

    卫骅已经害过一次他的孩子。因为父亲和璴里,他恨透了萧长霖,才下此手。可平日里的卫骅并不屑于干暗算对方血脉这样太过坑脏之事,这一次,竟教他犯了难。

    璴里因上次之事已经脆弱了许多,即便是无人对孩子下手,也无法保证她可以安全生产,她的性命也不是安全无恙的。收到这封密信后,卫骅脑中总是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当年他们相处的欢乐画面,那样深刻,那样令人痛惜。亲手害了璴里,他恐怕是再也做不到了。

    卫骅去找了卫原。

    “二公子想要与你结盟?”卫原看着眼前的儿子,吃惊道。

    卫骅沉声道:“正是。大公子的母后来自卫氏,三公子又娶了卫翌叔父的女儿。二公子的母亲是宫女,二公子娶了雍齐将军的女儿,也只有他与卫氏的关系最远。如此一来,不得到卫氏一族的支持,怎样从三个公子中胜出?您是左相、辅国令,就是拉拢族长也没有同您的儿子结盟管用。”

    卫原负手思考,良久才问卫骅道:“你觉得二公子怎么样?”

    卫骅道:“二公子阴险却无能,且不论他能否成功夺取王位,即便是将来位登大宝,也极有可能兔死狗烹。”

    卫原问道:“你是怎样回应他的?”

    卫骅回道:“儿臣就问他需要儿臣做什么,果不其然,他得到我们的帮助第一件事就是暗算大公子的血脉。”他说这话时,心中不知是惧,还是恨。

    卫原揉揉眉心,对此事感到甚是烦心:“可三公子太年轻,性格浮躁,更是不知如何治国……”他抬眼看着卫骅,托付道:“儿,今后你要多多与公子们来往,将他们一个个都稳住,不要让我们这一系惹上灾祸。”

    卫骅应声,却见父亲仍愁眉不展,不禁小声试探道:“父亲可是在为……新君之事发愁?”他知道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实属冒险,可正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多年,今日正巧谈到此事,他再也等不及想要知道。

    卫原知道,这些事情本是不应告诉他人——包括与自己最亲近的儿子的,卫骅等人更是不该问起,可今日他听到萧长霁的种种行为为之愤怒不已,竟是将他心间的那些话讲了出来:

    “儿,当年我开始辅佐今上时,我还很年轻,可能只有你如今这样大。当时,我只是知道自己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辅国令,可并不知自己的、大琰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样子的。幸好,我遇到了一个贤明的君主,跟随他的这十几年我练就了许许多多先前都不敢想象的本领。

    “君臣相知才能共谋天下,而一个国家拥有一个好的君主实在是太重要了。我既已做了辅国令十八年,大琰的一切早就已是我的一切,将来我的儿子要从我这里接任辅国令之职,我便必须让他找到最能给大琰带来福祉的君主。”

    卫骅低声道:“但是父亲认为,他们三人都不能做到?”

    卫原叹道:“大琰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当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大公子登基,这样才能避免大京中心爆发一场不必要的内战。”

    他又补充道:“但是,你仍然要稳住二公子,不到最后一刻,局势仍然可能改变。”

    卫骅应声,心中却还是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出来:“那么如今,我要帮助二公子吗?”

    卫原知道,或许是鉴于如今形势,他不想得罪任意一个萧氏之子;又或许是因为她,他不忍下手……

    然卫原挥挥手道:“你从小就如此聪明有想法,这等小事,不必问我,我相信我已经讲得足够清楚了。”

    卫骅恍然大悟,心中已有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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