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数月过去,转眼就到了启衡十九年上元节。

    上元佳节,宗室与三族受邀进宫赴宴。璴里此时已临产期,不方便出走,便派了妹妹瑰里向萧铿带她的安好。萧长霖比璴里还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最近一段时间除了上朝和在军营,就是留在府中同璴里畅谈未来的种种。

    萧长霖为了这个孩子特地加强了长子府的防卫工作,还从上到下整顿了服侍璴里的人,几乎将璴里保护得密不透风,那些想要害他孩子的人更是无从下手。还未等卫骅做出回应,萧长霁就已行动,终以失败告终,却幸而及时收手,否则他密谋害子之事若是让萧长霖调查出来,他和萧长霖的关系就算是彻底破裂了。

    圻殿中,宴饮尚未开始。瑰里刚刚坐下,便看见两个少女相互拉着有说有笑地经过了她的座位。其中一个少女看到瑰里,指着她叫道:“哟,这不是瑰里阿姊吗?”

    这两个少女正是雍黎和庄燕然。三年过去,雍黎还是如此活泼,庄燕然还是如此稳重。只见庄燕然神色如常,向着瑰里轻轻一礼:“见过瑰里小姐。”

    瑰里笑着说:“自家姐妹,何须多礼。”她这样说,也是出于客套。雍黎是真性情,她无需在意;可这庄燕然是连王后都夸赞的,每每见到她都是表露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必是圆滑之人,瑰里对她又多了几分小心。

    雍黎拉起瑰里的手,笑道:“诶呀,三年不见,瑰里阿姊在西疆和卫骝郎君过得可好啊?”她虽是笑着,可这语气却是故意要惹瑰里生气。

    瑰里只觉一阵怒火升上心头,她知道京城先前有关于她和卫骝的流言不假,可这造谣传谣之人都是偷着摸着干,如今这雍黎竟是蹬鼻子上脸,传谣直接传到她面前了。

    庄燕然轻退了雍黎一把,怪声怪气地道:“雍妹妹在说什么,瑰里小姐和卫三郎君之间清白地很,这去西疆也不是找他去了。”她这话名为为瑰里开脱,却是把瑰里越描越黑,好似说得瑰里和卫骝之间有什么、瑰里去西疆就是为了卫骝似的。

    瑰里深吸一口气,强作镇静道:“雍妹妹,燕然小姐,你们这些话从哪里听来的?”

    雍黎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你走之后,大京之中谁还不知道你这点事儿啊。全大琰,也就你的情敌萧海斤不知道了吧!”

    瑰里险些两眼一黑。自从因拾兰之事两人生了隔阂,雍黎的话语中便若有若无地讽刺她两句,可却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明着挑衅的。瑰里调整好心情,严肃地警告她:“雍黎,请你以后不要再做此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今日你说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过,但请你自重!”

    雍黎或许也是有些心虚,可她知道她身旁的庄燕然的厉害,于是在暗中捏了捏她的手臂。庄燕然撇了撇嘴:“你急什么啊,若不是今日雍妹妹告诉你大京的人都怎么看你,你指不定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如何这般好心当成驴肝肺?”

    看似这三个少女只是大殿中不起眼的一处光景,可他们说的话却完完整整地被雍黎的兄长雍轸听到了。雍轸负手站在黑暗处,望着自己小心眼的妹妹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不禁叹气着摇了摇头。

    瑰里招架不住她们二人恶意的诋毁,忽然感到酸意涌上眼睛。她不愿在这两个对她充满敌意的人面前失态,下意识地拔腿就跑。雍黎和庄燕然只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暗暗地笑了笑,也没有追上。她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紧追不舍就对不起她们“名门淑女”之名了。

    瑰里一路跑出圻殿,只见这重重宫殿的屋檐上落满了晶莹的雪,散入珠帘湿罗幕,映着红墙,静得如同沉思。方才她委屈地冲出殿门,如今看到这宁静的雪,也瞬间冷静了下来。

    女淑跟在她身后,担忧地为她披上一件裘衣。她望着瑰里不展的眉心,劝道:“小姐何必理她们,与您熟识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好孩子,不熟的人……又何必参与这种无稽的流言?”

    瑰里望着两排宫墙之中沉默的白雪,缩紧了裘衣,幽幽叹道:“女淑,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的变化可以是这样大。阿姊、拾兰、雍黎、卫骅……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雍黎她之前不是这样的……”

    女淑常年服侍瑰里,很多发生在瑰里身上的事她比瑰里看得都要清楚。在瑰里刚刚认识雍黎的时候,她就发现这个雍家三小姐在如此幼时就这样爱慕名利,一切可以满足她虚荣心的机会她都不容错过。可之前念在还没有事情发生,女淑便不忍将其告诉瑰里。如今这雍黎已经开始明着针对瑰里,想必瑰里自己也已经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吧。

    女淑默然陪着瑰里听这风雪声。

    二人缓缓走在廊桥上,只听得一阵急促踏过雪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瑰里和女淑惊诧地看到女淑和信秋匆匆跑来,兰谷险些跌倒,最终被众人一齐扶住。信秋是璴里的侍女,她和兰谷这样着急来寻自己,自然是璴里那里有急事要报。

    瑰里看着气喘不止的二人,慌忙问道:“阿姊怎么了?”

    兰谷扶着廊桥的柱子,抚着心口,喘道:“长子夫人生了,是个男孩……”瑰里心头一震,大琰长公子的儿子果然在众人的期盼中降生了,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这本是一件值得祝贺的喜事,却见二人面色沉重,瑰里看看兰谷,急得一把抓住信秋的手臂问道:“难道是阿姊出事了?”

    瑰里是何等明察,信秋的眼角的泪花滑落下来,她哽咽着:“长子夫人难产,如今怕是……快不行了!卫夫人已经在了,小姐您快去见见夫人吧,夫人让我来找您!”

    一刹那瑰里只觉头部一晕,踉跄了一步。她紧紧盯着信秋,只觉想把这一腔情绪都尽数倾泻在这个可怜的女奴身上:“如何会难产?你等平日是怎样照顾阿姊的?”

    信秋忽然跪倒在这冰凉的雪地里,女淑的头脑恢复了冷静,忙吩咐两人:“二小姐这就去,你等快回府里照顾长子夫人,我去军营寻大公子和定南郎君。”

    瑰里推开女淑扶着她的手,提起裙子就朝着出宫的方向跑去,单调洁白的雪地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她素日身手好得很,今日虽是节日却穿着平日的长靴,裙子亦不是很长,如今跑得快得像飞过雪地一般。见瑰里远去,兰谷忙拉着女淑去备车赶往军营。她们均是辟芷院的一等奴仆,又贴身服侍主子,这等小车还是坐得的。

    信秋急忙来报,未曾穿厚衣服,又因为深冬雪厚、跑来得急,早已不知栽了多少个跟头。她艰难地迈着双腿,只觉方才跪在雪地中的膝盖此刻倍感无力,腿一软便栽倒在雪地中。她便这样一栽、一起,直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信秋转头,只见萧葛兰的侍女览宁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信秋姐姐这是怎么了?”

    信秋借着览宁手臂上的力量站了起来,紧紧抓住览宁的手,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览宁,请你去禀报齐国公主,长子夫人难产,只怕如今已临生死攸关之刻!”

    览宁大惊道:“我这就去禀报,你安下心来吧。孩子怎么样?”

    信秋摇头道:“孩子没事。”

    览宁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她看了看信秋的腿,问道:“信秋姐姐的腿是怎么了?”() ()

    览宁猜,她一定是从长子府一路跑过来摔着了。她欲扶信秋至殿内歇息,信秋却忙将她向前推:“我没事,你快去禀报。”

    览宁无奈,只得先扶她在廊桥上坐下:“那你先在这里坐着,我禀报完便立刻来寻你,我陪着你回长子府。”

    望着览宁远去的背影,信秋蜷缩成一团,环抱着双腿靠在柱子上,泪落滚滚。她已服侍了长子夫人八年,更是随着她陪嫁到了长子府,彼此之间已有深厚的感情,加之若是夫人今日死了,她和格香便是无家的奴仆,是回到辟芷院、还是流落市井,均是未知。

    风雪漫漫,信秋只觉寒冷正一点一点深入骨髓。

    瑰里一路跑到长子府,只见满府的侍人侍女都跪倒在府道两旁,大雪还在飘落,落在众侍的身上。瑰里迅速扫视一圈,并未见到格香,提腿就往璴里的寝宫而去。她猛地掀开帘子,看到的是璴里躺在榻上苍白的面容,卫氏跪在榻旁握着她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璴里此时的气息已经愈渐微弱,眼睛也半张半合地眯着。站在门口的小侍女惊见瑰里,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忙跑到榻前报告璴里:“夫人,瑰里小姐来了!”

    卫氏猛地转头,这是瑰里平生首次见到她一向坚强的母亲将眼睛哭到红肿。璴里听到这极能带给她安慰的话,也努力地睁开眼睛,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却笑得如此苦涩艰难。

    瑰里口中微声喊着“阿姊”,身子已扑倒在璴里的榻旁。瑰里看到,此时不着妆容的阿姊笑起来是多么凄然,昔年多情的秋波如今已黯然无彩。

    瑰里跑到长子府门口时便看到了府医,府医沉重地告诉她,夫人先前生产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伤了身体。而如今病病相叠,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说到这里,瑰里只觉悲愤交加。

    璴里微声吩咐格香:“去叫乳娘将贤奴抱来。”

    一个襁褓从乳娘的手中递到格香臂弯中,又递至瑰里面前。瑰里望向这稚嫩赤子的容颜,瞬间怔住——婴儿睡得如此安静,仿佛不知即将有一场劫难降临在自己身上,他的睡颜如此恬美,和他的母亲一样富有诗意。贤奴的容貌酷似璴里,让瑰里再次泫然。

    璴里声音艰难:“自古成大才的王子皆是生于苦难之中,如今我将以我命换我儿之存活,贤奴长大必将成为一代雄主!”

    这话却让瑰里恨恨,若不是卫骅,璴里怎会落得今日地步?璴里是未来的王后,再未来的太后,如何能这样怨地中道崩殂?她的一生都在受苦,还未曾来得急享受半分甘甜,就死在了当年她最爱的男子手中。

    她永远都在为大局而牺牲,这世道却从来没有回馈过她。

    寝宫的门忽然被踹开了,只见萧定南急急赶来,一下子跪在璴里榻旁,看着她正在失去生气的面容,竟无语凝噎。璴里伸手抹去了他犹带稚嫩的脸上的泪珠,宽慰道:“不要哭了,如今你接手父亲的国将军,正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阿姊将来也能安心……”

    站在一旁的侍女听着璴里如此无力的声音,都不忍地低下头。

    瑰里握着璴里瘦弱的手,低着头,一遍遍喃喃“阿姊”,只感觉头部晕晕沉沉的。璴里的时间已然不多,她的眼中似浮现出一些美而诡异的画面。

    那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身体轻盈,正驾驭着一匹健马飞驰其中,身侧是一个骨貌淑清的俊美少年与她两马并驾。璴里惊讶地看向他,发现这正是自己年少时期的恋人卫骅。

    璴里想要抓住他,把他摇醒,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为什么让她看不到留宁和贤奴长大,为什么当年如此深情如今却变得如此绝情。可当她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扑向他,却发现这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愈想抓住,便离他愈远。

    草原立即化作一团云雾,当云雾消散时,璴里看到的是她与萧长霖大婚之夜的场景。室外喜乐喧天,室内挂着红纱帐,她与萧长霖并肩坐于其中。萧长霖看她的眼神是深情款款,对她说会让她大琰最尊贵的女人,说他会用一辈子去爱她,而她也低声说“我必不负君”,然后两人便紧紧依偎在一起……

    璴里恍觉,当年的大婚之夜,二人也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望着满室的红色,谁也没有开口,直到两人都累到睡着。或许也就是现在,璴里才发觉她早已爱上了萧长霖,即便他冷、他狂、他狠,他是一个太不完美的人,却是她七年的情之所倾。她从未看清过萧长霖的内心,可她不也是希望他爱自己的吗?

    正当她有一腔衷肠想要倾诉,场景又变了。璴里似乎正步于宽阔的玉阶之上,两侧是黑压压的群臣,玉阶通向的是最庄严华丽的四方大殿。而在她前方走着的,是她的儿子萧贤奴。贤奴背影英武,身着宽大的王袍,头戴金冠,稳稳地走向那至尊的王位。她微微侧头,看到一个面着盛妆的年轻女子随同着她走上玉阶。这正是她的女儿萧留宁,贤奴登基,她已被封为长公主。

    璴里暗暗想着,此刻,她已是太后了啊,很多人都已不在了啊。待她在殿前站定,转身俯瞰下去,琰国壮美的河山尽收眼底,群臣的恭贺声震荡大京。她多么盼望这一天,可她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如今谁去做萧长霖的继室,谁去当这个太后,已经和她无关了。

    一声利剑砍断木头的声音传入众人之耳,众人惊向门口望去,只见房门早已被萧长霖所提的长剑劈成两半。萧长霖向榻上的璴里望去,又猛然看到格香怀中所抱的婴儿,一怒之下便挥剑向格香而去。格香吓得抱着贤奴向后跑去,定南使出浑身力气拉住萧长霖,却因年纪太小在力量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嘶吼着劝他停下手中的动作。

    瑰里肝胆俱裂,可她也于一瞬间明白,萧长霖的目标不是格香,而是那个害她妻子性命的祸害婴儿。

    萧长霖此刻虽极度想杀了那个婴儿,却不想伤害这些无辜之人。只见他一下将手中之剑飞出,剑锋正正插入格香的后背,格香连最后的呼喊都没有,直直向下倒去,鲜血顺着地板流淌成惊悚的曲线。格香临死之时,旁边一名小侍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贤奴,将这可怜的孩子抱至自己怀中。格香生前待自己不薄,她拼命保护的孩子是夫人的心头珍宝,小侍女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住贤奴。以萧长霖的性格,她难逃一死,可若是像格香姐姐一般为贤奴而死,她也不愧对夫人和格香多年来对她的恩情。

    瑰里望着地上死不瞑目的格香,猛地站起,怒吼一声:“姊夫,你疯了!”

    也正是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萧长霖被感情所冲昏的头脑上,将他浇了个清醒。萧长霖定定地立在房中央,怔怔地望着极度微弱的璴里强撑着坐起来。一瞬间,房内极静,瑰里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阿姊这样没有温度的话语:

    “长霖,你想在我的面前杀我们的孩子,最后杀死了服侍我多年的侍女。你认为这样做是为我报仇,可你觉得我到了地府心会安吗?”

    这话击碎了萧长霖心中的最后一层屏障,他瞬间跌坐在地,瑰里看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不知是恨还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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