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因觉得杜宣缘这法子忒随便了些,他看着杜宣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还是在杜宣缘淡然且坚决的目光里,默默去到厨房问厨娘要锅去。

    半新不旧的大铁锅被摆放在临近水池的地面上,两个衣冠楚楚的家伙蹲在一旁,将麻袋里的纸钱掏出来焚烧。

    这和陈仲因设想里的场景大相径庭,不说请几位道士来唱道,至少礼堂、祭礼怎么着都要准备一下吧?现在就这样随便的蹲在这儿烧,乍一看还以为这是什么颇有野趣的野炊行为呢……

    只是杜宣缘的神情十分专注,她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眸中满是回忆与怀念之色,目光似是通过这一锅熊熊燃烧的纸钱,回到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陈仲因那些因为对先人不敬的忐忑也被这样的神色抚平了。

    比起从前亲历过的那些肃穆而庄严的祭礼,陈仲因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静谧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暖。

    陈仲因侧目时,只觉杜宣缘恬静的面容仿佛是在通过这一丛火焰与她回忆中的故人相会,那种真实又虚幻的朦胧在她身上交织,叫他一时间呆怔住。

    直到“轰”一声,方才还静若处子的杜宣缘一伸手,将整麻袋的纸钱一下倒进去,火舌猛然窜起,还舔着猩红的纸灰被气流卷起,洋洋洒洒四散开来。

    急忙躲避到一旁的陈仲因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捋捋沾上灰烬的碎发,注意到他的目光后朝他歪头一笑。

    陈仲因:……

    “你那还有多少?”杜宣缘惦记上了陈仲因身旁的麻袋。

    陈仲因默默将身侧那半大袋的纸钱递过去,看着杜宣缘又是一通釜底抽薪,得亏这些金银元宝折得结实,没叫铺天盖地的架势压垮,让这火还能继续烧下去。

    “是不是还有栋楼?”杜宣缘又开始张望起来。

    陈仲因:“……是。”

    看着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下这座两层纸扎小楼,陈仲因莫名生出几分空虚来。

    他偏头望向始作俑者,此人还在一旁念念有词:“给你们烧座大房子,就不要怪我这么多年没给你们烧纸钱啦,两层小别墅呢……”

    杜宣缘顿了顿,忽然俯身,那因风而起的火光看着就要舔到她的面颊,她却毫无退意,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停下,笑着轻声说:“若赶得及,女儿争取年前再给你们烧个大的。”

    橘红色的火光染在她的眸中,水光潋滟的双眼仿佛凝出血泪般。

    只是下一刻,杜宣缘抽身而起,搓着脸道:“真烫啊,要是中元节选在再冷点的日子,咱还能顺便烤个火。”

    就像是跟爹娘撒完娇的小姑娘,又翻脸不认人地说起不着调的话。

    陈仲因总是会将杜宣缘胡说八道的话当真,这会儿又认真地跟她说:“地官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亡灵归家,故建醮祈祷,祭祀亡魂,这是定好的日子,不能随意改换。”

    “那为什么是七月,而不是一二三四五六八九十十一十二月呢?”杜宣缘噙着笑,故意找茬。

    不过这倒没难住陈仲因,他压根没看出杜宣缘的戏谑,一板一眼地说:“易经有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七乃消长之数,唔……其间或许还有些佛道合流的原因,佛教七月亦有盂兰盆节……”

    陈仲因正谨慎斟酌着自己说出口的话,力求不会误人子弟,却没注意到杜宣缘此刻虚着目光,压根就没在听。

    半晌后,他终于说完了所有的猜测与观点,杜宣缘笑着拍手,哄小孩般说道:“小陈太医好厉害,懂得真多,太棒了。”

    这比她一次性倒完纸扎元宝还敷衍,可陈仲因这个傻的居然因为这句话悄悄红了耳尖。

    不幸的是杜宣缘眼神一向不错,眼神一瞥就瞧见近乎白玉滴血的场景。

    杜宣缘突然逼近,伸手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掐住他的耳朵,轻轻揉捏两下,笑道:“在这儿烘得耳朵发烫,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陈仲因被这一捏,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着急忙慌地救出自己两只差不多失去知觉的耳朵。

    那滴血一样的红悄然蔓延到双颊上。

    杜宣缘只当自己看不见,又问道:“家中都安排好了?”

    陈仲因胡乱“嗯嗯”两声,实则心乱如麻,根本不敢看杜宣缘。

    杜宣缘抱肘而立,难得面上失去笑意,她盯着逐渐收敛的火光,沉默地从自己这副糜烂的心肠里剖出几分愧怍来。

    抱歉啊,陈仲因。杜宣缘面无表情地想:谁叫你运气不好,和我这个坏心肝的人换了身体。

    熄了火,处理好余烬,杜宣缘随口同陈仲因交代两句后,又出门去。

    陈仲因怔怔望着池边残余着灰烬的地方,随火焰冷却下来的心忽然产生些许无法形容的情绪,好像是不满,又好像是难过,只想要……想要杜宣缘留下来,不要总离开他身边。

    他猛地甩甩脑袋,为自己有这种自私又无理的想法而感到惭愧。

    .

    安南军常驻南边,年前穆骏游回皇城述职,又因皇帝另有调遣,便带了精兵三千,暂且驻扎城外,与皇城守军做邻居。

    调兵遣将的诏令下发后,因大军所在较远,命令下达的时间也长,皇城里的穆骏游需估量好时日再拔营出发,确保与安南大军在中途汇合,是以这些时日军营里停下操练,收拾着准备出征。

    杜宣缘早早拿到出入军营的腰牌,与守营小将都混了个脸熟。

    驻扎城外的安南军祖籍皆不在此地,即便如此,中元节这样的大日子,还是有许多人前往道场祈福追思,营中一时间有些空荡。

    “陈太医!”有人瞧见杜宣缘,远远便嚷嚷起来,“今儿穆将军不在,咱们再来骰宝!”

    杜宣缘施施然向他走来,道:“上回若非穆将军来得及时,你恐怕早要丢脸丢遍全营了,还敢来?”

    那人涨红脸,嘴硬道:“盅盖都没掀开,焉知胜负?这回咱们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单比大小,五局三胜如何?”

    杜宣缘笑道:“奉陪到底。”

    军中枯燥,故博戏盛行,尤以骰宝为最,几枚小小的骰子随身带着,凑齐一堆人,寻一块平地、取一口碗,在哪儿都能玩起来。

    杜宣缘初入安南军营地时,营中疡医试图给她一个下马威,无一人前来相引。

    她倒是一点儿没露怯,径直在营中游走,时有哨兵拦下她质问,她也大大方方言明身份。

    皇城脚下,军营防守没那么严苛,哨兵便放她自去。

    杜宣缘脚下拐了个弯,营帐深处传来的吵嚷声愈发清晰。

    十一二个士卒围坐一团,笑骂着、推攘着,恰好是一局刚刚结束的时候,铜钱在叫人眼花缭乱的手臂推搡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着实悦人耳目。

    有一人脸上笑开了花,想来赢了不少,只是他目光一瞥却是一吓——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陌生年轻男子,正好奇观望着。

    这人拉开身距,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面容清秀,一身墨绿直裰掩不住消瘦,只是体态端庄,犹如劲草修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却盛着稚子般的好奇。

    众人陆续注意到“不速之客”,面带警惕,有人出声盘问道:“你是何人?”

    杜宣缘作揖行礼,一本正经道:“在下太医院医使陈仲因,偶然路过此地,打扰各位了。”

    窃窃私语声传到杜宣缘耳中,她神色如常,任由其他人打量——观察他们的神色,杜宣缘也明白显然他们早已知道“陈仲因”这号空降兵的存在。

    她率先打破僵局,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询问道:“不知诸位这是在做什么?”

    这样一副乖宝宝的神情,着实叫人很想欺负欺负,几个兵油子面面相觑一番,纷纷上前包围住杜宣缘,笑嘻嘻道:“骰宝,玩过没有?”

    杜宣缘乖巧摇头。

    这群人愈加兴奋,拉着她道:“来来来,玩一把,试试手气。”

    杜宣缘急忙抽手,道:“我不赌博的。”

    “这哪里是赌啊,不过是博戏罢了。”有人如是说道。

    杜宣缘还是摇头,道:“我家境贫寒,不拿钱作赌。”

    “那就不玩钱呗。”又有人嚷嚷道。

    “那拿什么作赌?”杜宣缘瞪大眼睛,做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又几人暗自交换了个眼神,想着“逼良为娼”总要循序渐进,便笑道:“赌输了你就替我们把脉呗,看病不是你的看家本领吗?”

    这话说得轻慢,若是些坏脾气的大夫,定要生气的。

    可杜宣缘却摇头道:“我是大夫,你们若有不适直接找我来看就是,这做不得赌注。”

    军营里的疡医最怕麻烦,平日普通士卒们有些头疼脑热去找他们,他们一概不收诊,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把“看病治病”当成天经地义的小大夫。

    十几号人皆沉默下来,对这奇怪的年轻大夫产生些茫然地束手无策来,甚至觉得他们的行径颇为无耻。

    杜宣缘瞧着他们的神色变化,心道:我不过是把陈仲因一直笃行的想法说出口罢了,可见谁会不喜欢固执又可爱的小陈太医呢?

    她不由自主地挂上一抹笑意,继而正色对这些人道:“各位若要在下陪同,在下只能拿出自己的承诺作赌,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许是声音太过果决,只叫人莫名觉得,她这一诺当值千金。

    于是他们以诺言做赌,重新攒起局,可谁料小太医这“一诺”还真怪难拿的。

    因为人多,加之有杜宣缘这个“新手”,所以他们玩得是常见的“买大小”,选一人坐庄。

    结果连续五六局,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太医居然都猜准了,这“一诺”没输出去,还得了好些人的诺言。

    比着比着气氛逐渐炒热,好些人已经看出这小太医并不简单,但偏有人不信这个邪,和杜宣缘杠上来,自庄家手中夺过骰盅,单独跟杜宣缘对赌。

    结果竟然一连输给她,若压得是银钱,此时他恐怕底裤都要输干净了。

    杜宣缘依旧保持着平静且无辜的神色,对那人道:“你已经输给我十几个诺言了,再输下去你这承诺可就一文不值。”

    那人目光一转,道:“这把我不押承诺,我若再输,便站在营地门口狗叫三声,如何?”

    可他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们不比大小了,来猜点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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