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诡异地沉默着,段亦凯清晰地感知身侧冰山散发出的寒气。

    他进组以来最大的压力就是跟江以商对戏,刚来的前几天晚上睡不着觉,梦里都是江以商冷峻的脸。最近几日总算好了些,但是看现在这个态势,他很快又好不了了。

    橘生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挤眉弄眼,示意他找点话头。

    段亦凯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开口:“江老师邵老师,早上戏拍得如何?”

    这一问,邵含立马笑眯眯地接茬:“啊,今天还挺顺的。早上不是拍大婚那场么,江老师平时气场那么强,我还以为会紧张呢,没想到入戏以后状态找得很快。是吧,江老师?”

    她音色甜蜜,带点上扬的尾音,像自然不做作的撒娇。

    橘生瞥了眼贺如侬,绝望地捂住脸。

    江以商语气淡漠:“邵老师表现很好,谦虚了。”

    说完他抿了口豆浆,动作像喝红酒一样优雅。只是话里提着邵老师,眸光却没从贺老师身上移开过,连敷衍都算不上。

    如侬咬完那只纸皮烧麦,觉得糯米快要堵到自己嗓子眼。倒不是因为烧麦不好吃,而是餐桌上的郎情妾意她招架不住。

    橘生又踢了一脚段亦凯,段亦凯慌忙吸溜完面条来打圆场:“两位老师好客气,我才是这个桌子上演技最差的,哈哈。”

    看得出来他演技差,连笑声都透出尴尬来。

    如侬低了眼,搅了搅小碗中的奶油浓汤,冷不丁道:“演技差不要紧,反正都在镜头前,别演着演着带到生活里就好了,真真假假分不清。”

    拌沙拉的邵含手一滑,叉子在瓷盘上划出尖锐响声。

    江以商眯了眯眼,嘴角上扬:“演得能让别人当了真也是本事。”

    “反正我学不来。”

    “是吗?我看贺老师谙熟此道。”

    “这话从何说起?江老师不了解,我在戏外向来率真。”如侬放下汤碗,“橘生,你说是么?”

    被迫卷入硝烟的贺橘生点头如捣蒜:“那是,入戏出戏是演员的基本修养。”

    “哦?”江以商十指交握,饶有兴味:“那请问贺老师,‘逢场作戏’是什么意思?”

    意指她此前一次次道出的气话。

    邵含不明就里,嚼了几口生菜,看着僵持的两人,噗嗤一声笑出来:“逢场作戏就是逢场作戏嘛,哎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社交礼仪而已,也算不得演戏。”

    如侬如蒙大赦,挽起个完美笑容:“是啊,江老师这也要问?”

    江以商仰靠在餐椅上,目光意味深长,但并未再开口。

    也不知该说邵含不会读空气还是故意,两人才鸣金收兵,她又有意添上一把火:“不过感情里逢场作戏还挺伤人的,我觉得是最过分的行为了。”

    她说着,如侬手上不稳,不慎洒了一勺汤。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漏身上吧?”橘生连忙抄起纸巾擦拭,外套角险险地从汤碗上扫过:“弄脏了可不好。”

    如侬看了看她身上的CHANEL外套,再看看自己随手抓的便宜针织——别演太夸张了,到底弄在谁身上比较麻烦?

    似乎对邵含的配合很是满意,江以商眉眼间流露出一丝闲适,话音平静:“我觉得还有更过分的。”

    “什么?”连段亦凯也附和,看来在座没眼色的不止一个。

    “不告而别。”

    如侬收拾完餐桌,一抬眼就撞进江以商目光里。她被盯得毛骨悚然,之前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残忍,仿佛在盯一只猎物,带着狩猎者的自信。

    邵含终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变得古怪,笑容也变得僵硬:“……江老师这一说,是有故事?”

    岂止有,那可是太有了。

    江以商唇瓣翕动,还没出声,如侬噌地一下站起,礼貌笑笑:“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她自始至终回避着江以商,而后者却从不曾移开目光。饶是邵含再迟钝,也该品读出不同的东西来——那是一段她不曾听闻、难以介入的过往。

    *

    橘生要腻歪两天才回去,如侬没带车来,擅自找车回去也麻烦,索性和橘生一起要了房间,权当度假了。

    她其实很少在影视城拍戏。要说起来,每次搭上的班底都不是流水线作业,香港、东京、瑞士、上海……她走了太多地方,反倒对这个圈内人提起都会心一笑的地方陌生至极。

    这片土地每天都孕育着梦想,哪怕最后能长成的不过寥寥,但它们还是倔强地发着芽。

    本来想出去逛逛,想到橘生说狗仔多如牛毛还是作罢。她在房间里看了会儿电影,一转眼夜幕垂垂,肚子不争气地饿了起来。

    还是中午吃得太少,那样一大盘食物,她也不过吃了个烧麦喝了两口汤。

    不过一想到中午,她满脑子是端着绿叶菜的邵含——一个年轻、漂亮、懵懂的女孩儿,又这样识趣会撒娇,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而至于江以商,她对于不告而别罪孽深重却又无法解释。要怎么告诉他离开是“为你好”?

    当年她在游轮上,轻蔑地提起学校里江以商的善意,称其为“自以为是的多情”,而现在自己落入窠臼,被当年意气所言反噬。

    如侬想着,揣上房卡出去觅食。她呆呆地看电梯下行键亮起,允许大脑片刻的放松。

    “贺老师。”是邵含。

    如侬点了下头算是应了她的招呼,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电梯。

    邵含也不言语,安静地站在她身侧。电梯门的反光金属映出两人身影,一个艳光四射,一个朴实无华。

    她们沉默着走入电梯厢,如侬按了餐厅的楼层,紧接着邵含也按下另一层。无端地,邵含问她:“贺老师知道6楼是什么地方么?”

    如侬瞥了眼她按下的数字,摇摇头。

    “这家酒店算影视城附近条件最好的了,6楼有pub和酒廊,品质还不错。”邵含弯眼笑笑,“今天剧组小聚,大家喝点酒。”

    不知道她说这些什么用意,如侬挑眉,极淡地应了声:“是吗。”

    爱美者会把世界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当成镜子,邵含也不例外。她对着厢内金属侧墙,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卷曲而柔软的发丝拂过她v形领口,香软丰腴若隐若现。收拾完,她转身看向如侬,表情仍然明艳大方:“江老师也在。”

    如侬莫名就觉得她这句话说得耀武扬威。

    印象里江以商是不爱声色场所的,传说有娱记跟拍过他三个月,发现他除了拍戏工作就是健身宅家,品行好得像个神话。

    可她捺下不悦,嘴角噙丝笑,继续看邵含表演。

    “贺老师,一起么?”小姑娘漂亮的狐狸眼看向她,摄人心魄的美丽。

    “你们同剧组聚会,我去做什么?”

    电子屏上数字停在6楼,如侬云淡风轻一瞥,提醒道:“邵小姐,到了。”

    邵含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谢谢。”

    临走出电梯,如侬已准备按下关门键,她却挡住厢门,回眸笑得甜美:“对了,今天吃饭时就想问,贺老师用的什么香水?很好闻。”

    “Trish McEvoy黑玫瑰。”

    邵含点点头,松开手向她挥了挥:“知道啦,贺老师回见。”

    被邵含这么一搅,如侬心里七上八下,结果到了餐厅,发现已经过了供餐时间,而邵含也没提醒一声。

    不得已,她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随便挑了点零食和饮料,抱在怀里跑回房间。

    荧幕里闪现过几部刚上线网播平台的电影,其中有一部是江以商主演的,标准爆米花电影,如侬之前听过,但一看简介就失了兴趣。

    不过听说这部电影成绩还不错,虽然口碑两极分化,但票房在五一档打了个漂亮仗,因此江以商又拿下一个高端奢侈品牌title。

    她咬了口pocky,鬼使神差地点了播放。

    冗长的片头让人分心,如侬盯着电视,眼前却出现了pub中的场景,竟然很像江以商毕业那年的ktv。会不会江以商也搂过邵含,在回去的路上印上一个吻?

    “咔嚓——”

    太过用力,pocky碎成两截。

    如侬反应过来时,嘴里咬着一段,手里拽着另一段,像断掉的红线,再也接不回原来的形状。

    电影也演到江以商出场,是个投机的商人。他一旦风光满面便很难显得像个纯粹的好人,如侬觉得,倒是那部《无人之境》里长发长须不成人样时令人震撼更多。

    “拜托,我这个项目稳赚不赔——”“世道变了,银行都不敢说稳赚不赔的,先生。”

    男人玩世不恭的表情被电影镜头放大,他带着点微醺的酒意,醉生梦死。但如侬知道明明江以商酒量极好,千杯不醉。

    连这种生理本能都演得好,何况其他呢。

    看了不到20分钟,如侬已经开始打起瞌睡。也不怪观众口碑分化,这部戏除了几位主演的表现差强人意,剧情烂得不行,不过合家欢看个乐呵。

    她抱着抱枕,眼皮不受控地耷拉下来,连脑袋也失去了支撑,几度一点一点地险些睡着。

    “叮咚——”突然一阵门铃声传来。

    如侬吓了个激灵,起来看了看电影时长,竟然已经演了过半。

    夜深人静,谁会来这里找她?橘生要有什么事,也该先打电话才对。

    想了想,她还是起身走到门边,看见是陈露后,心悬得更高了。

    陈露等了好一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拿到的房间号是否正确,是不是老板的情报有问题。她不安地舔着嘴皮,所幸门打开后,门后的的确确站着贺如侬。

    “什么事?”贺如侬问。

    陈露仰首,哪怕是说谎,也如往常一般专业地传达:“贺小姐,江老师喝醉了,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听说您今日随贺总来探班,我就冒昧打扰了。能不能麻烦您,去看看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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