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干燥寒冷,再没有那年的雪。

    如侬也第一次留在贺宅里过年,闽粤厨子摆上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但白风越和两位女儿都吃得兴致平平,席间只有几句寡淡的寒暄,碗碟清脆地碰撞,甚至比人声热闹。

    难免叫人想起那个热闹的除夕,并无亲缘关系的他们,选择在那天成为家人。

    因为巡演长途奔劳,如侬身子吃不消,因此稍微休整了一段时日,在家里看书。贺疆生前注重营造儒商形象,把书房布置得格外上心,他走后,反倒是如侬常常来此。

    黄花梨木书架上汗牛充栋,阳光透过缝隙漏进来,在她脸上绘着斑驳的影。她迎着光看去,窗外枯枝参差,适才抽出新芽。

    人生如四季,总是冬去春来。贺疆死得何其隆重,盛夏里丰茂的花木为他送葬,而如今花谢了再开,叶落了再生,他也终归成了过去的记忆,在这个家中罕能提及。

    那时候她窗下读黑塞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剩了几节没有看完,仿佛书页吸附了死亡的腐朽,连翻开也觉心惊。

    如今几度跌宕,她终于想起这册书,也终于有勇气读完。

    书早被管家好好地存放着,她不熟悉书房的构造,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轻薄的诗集随笔被束之高阁,如侬垫着脚,指尖费劲地够到书脊,好半天才抽出来。

    一沓纸片纷纷扬扬随之落下。

    如侬便躬身去拾,第一眼,看见自己青涩稚嫩的证件照。她记得很清楚,那是艺考前拍的,盘发很紧,没有一丝多余的碎发,把她的眼睛都吊了上去。黑色练功服露出修长漂亮的脖颈,衬托着那张线条流畅、骨肉匀停的面孔。

    她动作滞了一瞬,继而连同那几张泛黄的信纸一并拣起、翻开,先映入眼帘是落款处秦述文的英文签名。

    他们二度共事,绝对看不错。

    静谧的午后,她的心忽然不受控的震颤起来,仿佛正在预演一场风暴。

    如侬深吸一口气,翻开信笺,待看清内容后,一时惊到失语。

    “……Alex,从照片上看,你女儿是个纤细、漂亮、外柔内刚的女孩,确实很贴合剧本中的形象。只是中戏的规训很匠气,我并不敢向你保证她能够出演《小楼》,具体要待现场看后再定,但我想我会优先考虑。……

    Simon”

    此前也是在这间书房里,贺疆斥责她的目下无尘,而她一笑付之,轻蔑至极。

    现在看来原来是她可笑。

    “你真以为自己出息了?用着家里的资源功成名就,反过头怪起你老子来了?”

    “小楼,无论多远,也只能陪你到这里。”

    “如果她不走出荧幕,该有多完美。”

    “或许,你才是那个不懂爱的人。”

    “所以,这是不能弥合的裂缝吗?”

    ……“贺如侬,金刚则折、革刚则裂,你要懂得屈伸。”

    这封回信仿佛打破她矫饰光鲜的镜子,无数玻璃碎片带着回忆的温度扎在她身上,击溃所有的骄傲,不留余地地碾过她,直至血肉模糊。

    渴盼却又逃避的父亲,最终成了她人生挣脱不掉的命题,无形间她被塑造得敏感、怯懦、别扭,一直亟亟想要摆脱他,却最终还是跌进这片名为亲情的沼泽里。

    她以为被秦述文一眼选中、出演《小楼》、戛纳摘冠是命运的眷顾,自此她名扬四海,再不必活在回忆的阴影中,最终有资本在病榻前与贺疆一刀两断。

    却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株花最后还是盛放在名为贺疆的土壤上。

    “姐,你怎么在这,害得我好找。”橘生的声音传来,“有空没?要不陪我喝两杯?”

    如侬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发现泪早已落在钢笔字上,濡湿了墨痕。

    她背过身,敷衍应着:“大白天喝什么酒。”

    “我和段亦凯分手了。”海后说起这样的话,就跟今天股票赚了多少一样稀松平常,“本来是没什么啦,但是看他片场出了状况,有那么一点点不忍——”

    她终于发现如侬身影,笑嘻嘻凑上来,从背后三步并两步地扑到她肩上:“走嘛,陪我喝两杯?”

    很快,她的尾音被惊诧盖过,寂寞地落空。

    “哇我的姐,怎么我跟段亦凯分手你哭成这样呀?哎呀他是很好啦,但是你也知道我……好了别哭了,大不了我不分了嘛!谁知道你还是我们cp粉呢,平时看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

    橘生越解释,如侬便哭得越厉害,她手忙脚乱地拽着袖子给如侬擦眼泪。她记得当时姐姐把一本书抱得很紧,几乎要揉进自己身体里,后来某日橘生翻出黑塞的诗集读了读,疑惑得抠脑壳。

    这也不催泪啊,贺如侬哭些啥?

    *

    圈子里没有秘密,没多久段亦凯被甩的消息不胫而走,剧组里原先因贺橘生的关系捧着他的人,一时间见风使舵,态度变化十分明显。

    有人觉得段亦凯挤掉了自己的角色,有人觉得他拉低了整部剧的档次,不少人对资源咖忍无可忍,但像邵含这样的得罪不起,于是都拿段亦凯开罪,明里暗里,话说得很难听。

    但没过多久,另一则消息席卷剧组,令他们鸦雀无声。

    ——魏舒芜要签段亦凯。

    “不是吧,真的假的?真签了段亦凯,GR名声不要了?”

    “保真,据说都从美国请了个王牌经纪人回来,今天下午就到。”

    “王牌经纪人,不会是许致一吧?GR真壕啊,对十八线也肯下血本。”

    “你消息滞后了吧,没听说江以商要走?马上后继无人咯!”

    讨论多了,少不得有几句闲言碎语传进江以商耳朵里,裴元行这两天跟组时紧张得很,打探着他的神色,生怕突然就听到江以商宣布自己下岗的消息。

    可江以商对这些都漠不关心,他只留意一点:许致一回国了。

    这位出名的华裔经纪人带着自己老婆Angel Wong在好莱坞闯出一片天地,如今热钱在内娱,便也嗅着气息回来。别的倒不打紧,他在好莱坞名声不错,掌握着江以商最挂念的人脉。

    下午魏舒芜来了一趟,找段亦凯签了约,顺道见见江以商。

    她再次把合约摆在他面前,让他选择。一份是十年期,待遇足够优厚,甚至规划了国际化道路;另一份是对赌协议,只要江以商完成上面列出的条款,他将如愿脱离GR。

    他并没有思考太久,直接签下后一份。

    木已成舟,舒芜对他的决绝无可奈何,并没有最后挽留。她淡淡地看了看江以商的落款,突然道:“想起那年金像奖上,你找我时相当紧张,连西装衣角都捏皱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只懂演戏不懂其他的演员。”

    江以商扬唇,问她:“那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看见小动作的那一刻本也在你的计划中。”舒芜一副愿赌服输的姿态,“当时要你用奖杯赌GR的合约,你做到了。我其实有点没底,就算对赌协议条件给得再苛刻,你还是能赌赢。”

    “那借你吉言,魏总。”

    他们接着聊了点新电影的事情,既然签了协议,舒芜才不考虑他的档期和艺术性,只要有该顶上的工作,说一不二地让他去。

    其中就包括之前被江以商拒绝过的《赌杀》。

    在原著里,男主角和自己弟弟的感情被读者写了不少同人,嗑生嗑死,而江以商最初拍摄《双城》已经历不少性取向争议,对此比较介意,几次想让舒芜换人担纲。

    但兜兜转转角色还是回到他这里,舒芜表示,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下去。

    舒芜前脚刚走没多久,裴元行发来消息,说许致一已经约好了。

    江以商这才整理了一下衣着,以比适才招待魏总更庄重的态度赴约。

    酒店咖啡厅内雅致安静,这个点没多少人,有也是剧组的人在对剧本,江以商放眼望去,戴着墨镜的许致一显得无比突兀。

    他挽唇,径直走过去问好:“许大经纪人,久仰。”

    许致一笑着摘下墨镜,与他握手:“Well,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江老师你也是名声在外。”

    “听魏总说你今天飞机才落地,本来不该麻烦,但我过两天杀青后行程不少,怕错过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了。”他们坐下后,江以商开门见山,“我想我们有很多可以聊。”

    许致一很喜欢他直接的说话方式,屡屡点头表示认同:“我想魏总也跟你提了关于段亦凯的事?”

    “是,提携新人也是我和GR合约的一部分。”江以商笑道,“当然这是我本分,本来不该跟你谈条件,但我想你也知道,很多时候带新人这一条并不能完全让经纪人如愿。”

    蛋糕就这么大,谁会真的愿意被分一杯羹?大部分时候带着走红毯、参加活动、演两部戏已经算是尽责,更别说其他。

    许致一了然:“那你想要什么?”

    话音落地,咖啡厅的钢琴演奏也正好落下最后一个重音,一时间陷入尴尬的安静。

    许致一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对他的长袖善舞早有耳闻,但没成想,能做到人脉遍布靠的并非圆滑世故,而是他的价值。

    简言之,他足够有用,所以足够吸引人。而他也不吝用自己的价值与人交换,仿佛把自己打磨成一柄锋利的刀刃,然后恰到好处地捧到他人跟前。

    而现在,展现自己的诚意后,这柄刀逐渐现出凛光。

    “我想要一个和周墨见面的机会。”江以商神色从容,“只需牵线搭桥,至于成与不成,与你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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