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怔住无言。

    其实有很多话想讲,比如去哪儿、为什么、做什么;又比如最近你过得好吗,是否想过我。

    但终归什么也没有说,揣上房卡手机,换双合适的凉拖,迎合他的冲动,不管不顾地坐上驶入良夜的汽车。

    路上,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像中学时少女第一次心血来潮、离经叛道,贸然开启一场夜奔。

    洛杉矶的灯火霓虹如同流动的银河,渡着他们的车,通往未知的彼岸。江以商不说话,于是如侬也没有。夏季多有长而闷的白昼,它将期冀高高吊起,是以甘霖落下时,才叫人们感激涕零。

    她没来由的相信,他们正在等这场雨。

    夜色中,银色保时捷911拐上驶入好莱坞山谷的道路,流光溢彩的“Hollywood”像电影字幕一般自车窗外滑过,两侧高大的棕榈树插入云中,把世界分割成一节又一节胶片。

    如侬看得入神,江以商瞥见,降下车窗,任由大口大口的夜风灌进来,抚乱她的长发。

    “在想什么?”终于,他开口问。

    “我在想,原来好莱坞只是一座山。”

    人人都向往好莱坞。梦想托起这座平平无奇的山丘,使它声名大噪、熠熠生辉,可耀眼的从来不是“Hollywood”的大字灯牌,而是电影人的热爱。

    它那么近、那么远,近到咫尺可触,远到华人在这条路上耕耘许多年,终究逃不过世俗的窠臼。

    车拐进一处半山庄园,灯火在他们目下星罗棋布,随着山谷的微风闪烁摇曳,像是跳动的心脏。

    如侬下了车,茫然地跟在江以商身侧,看见黑人管家殷勤地迎接,领他们往内去。

    她终于见缝插针地问:“这是哪儿?”

    江以商的资产、他的朋友、还是什么旁的?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她?

    而江以商只是笑着,薄唇轻轻碰了碰,比了个口型。

    如侬想了好半天,直到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会客室,她才拼凑出此处豪宅的主人名姓,惊讶得险些要叫起来。

    可惜她解谜速度太慢,想说出谜底已经晚了。

    因为那人已经出现在会客室中,一双笑眼平静而友善,头发半白着,面孔却算不得苍老。

    那是Bruce Chow!

    最负盛名的华裔导演,她即便是做梦也不敢高攀的人。而现在,他们身处同一空间内,或许要展开一场愉快的交谈,关乎电影、职业、梦想。

    如侬足如灌铅,一步都走不动,呆呆地愣在原地,像个发条坏掉的木偶。

    江以商从容不迫地将她拉了过来,向周墨介绍:“周导,贺如侬,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她不知道今天要来。”

    周墨走近,向她伸出手:“《失温》演得很好,终于有幸与贺小姐见面。”

    她已经缓缓由适才的惊诧中回神,恭敬地双手握住周墨的掌尖,笑得紧张:“……喜欢周导的戏很多年了,毫无准备地来见您,真是抱歉。”

    “不会。”周墨说完,与江以商对了对目光,笑道,“活脱脱就是第一次见陆充云时的梁施芳。”

    江以商道:“您说得对,不经准备的自然状态反倒是好的。”

    如侬云里雾里。看这个对话的架势,他们倒不像第一次见面,应该谈过什么项目,背着她推进了许多。

    周墨善察人意,下一秒便走回沙发前,抄起咖啡桌上厚厚一册,朝她招手:“贺小姐,你来看看剧本吧。”

    “啊,好。”

    如侬亦步亦趋地跟去,抱着本子窝进小单人椅里,而江以商与周墨熟稔地谈话,她看着封皮上的《来时雨》,担心自己会心猿意马。

    从影近十年,除了第一次拿到《小楼》时忐忑不安过,她从不曾像眼下这般紧张。她拿到的《来时雨》纸张都被翻得老旧,带着点被灵感和岁月浸润的古朴,叠着周墨繁体中文与英文交替出现的批注,分量不言而喻。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扉页,一眼看见适才他们提到的两位主角名字。

    梁施芳,渔女。被陆充云挑中,培养成为他所用的交际花。

    陆充云,政客。为获取情报、铲除政敌而栽培梁施芳。

    ……

    周墨剧本里的简介就真是简介,其余的要靠演员读剧本后自己感悟,就像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命题,在不偏离主旨的情况下,周墨给予最大的空间给演员自由发挥。

    因此他影片中表演的上限极高,虽产出不多,但部部精品。

    如侬本以为在压力和干扰下她看不进剧本,但《来时雨》写得流畅跌宕,她一口气看完第一遍,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梁施芳是渔民的女儿,即便在风起云涌的时代里,香港给了她一隙庇佑和安稳,但仍旧贫穷潦倒。西贡的小渔村看不见九龙港岛的繁华,她最开始只是想要吃饱饭——直到陆充云的到来。

    陆充云,南京人。1937年后逃到了香港,并以此为据点展开情报工作。他擅长弄权,与各方势力虚与委蛇,为了找个“清白”“好操控”的交际花为他交换利益和情报,他决心自己着手培养。

    一次意外台风把陆充云困在西贡岛上,他遇见了梁施芳,第一眼就觉得应该带走她。她太漂亮,漂亮得与破败的小岛格格不入,像一株罂粟花,只该开在十里洋场。

    而梁施芳呢,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得体英俊的男人,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而这个英俊的男人还朝她微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紧张地回答,声音都在颤抖。

    后来陆充云要带她走,父亲张口要一条黄鱼,陆充云二话不说答应了。那一刻梁施芳像踩在云上,软绵绵、轻飘飘地,认定陆充云是好人。

    陆充云带她烫头发、裁旗袍,教她识字、礼仪与英文,给她讲政局,带她出入酒会,认识名流。梁施芳的欲望被他滋养,不断膨胀,最后把陆充云的好当作|爱,甚至窃窃地想,“便是他有妻有子也无妨,传统中国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

    梁施芳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直到那天,亲自被陆充云送上一个日本人的床。

    她在日式榻榻米房间受辱的数小时里,反复嘶喊着陆充云的名字。她知道他就在外面的茶室喝茶谈事,但从头到尾,陆充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梁施芳开始戚戚地讨要说法,反复问他爱没爱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要被这样惩罚。

    可是后来,荷里活道的小洋房里住进了另一个女人,她来自上海,因为大陆战火四起,被陆充云接来暂住。上海女人告诉了梁施芳残酷的真相,她们经历了同样的命运,就连初通人事,陆充云温柔的引导话语也如出一辙。

    梁施芳一时反胃得想吐。

    她是一朵好看的花,可他有一片花园。他栽培它们,然后剪下,插入合适的瓶子里,呈上桌面,当作摆件。

    梁施芳恨他,但是仇恨滋生于爱的土壤,她几度想要杀掉陆充云,却始终狠不下心。后来她辗转于名流之间、左右逢源,用他教导的方式攀附权贵,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借他人之手割断他的咽喉。

    但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网络里,又怎会因为一个女人改变?于是她走了弯路,发现自己被吃干抹净,男人们榨取她的青春,为她一掷千金,却不可能怒发冲冠为红颜。

    陆充云目睹了她的堕落,却也动了凡心。一场倾盆暴雨里,他来到日本人为梁施芳置办的居所,他们激烈地交.媾,一个抒发着妒忌,一个倾泻着恨意,最后梁施芳气喘吁吁地冷笑着告诉他,日本人的眼线盯着,他们谁也不能活着走出这所房子。

    而陆充云抱着她,闭上了眼。

    他甚至愿意与她死在一处,像交颈鸳鸯,死生交缠。

    原本梁施芳在床头藏了枪,但最后她还是没下得去手。她被这一刻的陆充云打动,哪怕是这样一隙微末的爱,她也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最后陆充云还是死了。

    他是个胆小鬼,日本人真的过问他与梁施芳的纠葛时,他害怕了,夜里匆忙地出海逃往台湾,然后被风暴吞噬,整艘船无人生还。

    日本人令副官将这则新闻念给梁施芳听,她吃着生鱼片,表情十分冷漠,仿佛在听一则无关痛痒的资讯。

    结尾分镜是干净的盘子、芥末和她放下的筷子。背景音里,日本人问,不是不喜欢生肉么?从前你吃一口就会吐。

    梁施芳答得很平静:佐着芥末吃就不会了。

    故事戛然而止,如侬读得潸然泪下。抬眼时,周墨和江以商已经聊完了天,尤其是周墨,正期待地看着她。

    她连忙拂拭脸上的泪珠,阖上剧本,只觉梁施芳的命运绝唱如余音绕梁,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周墨问她:“觉得结局如何?”

    如侬答:“恰到好处。”

    周墨抬了抬眉,眼睛亮亮的:“贺小姐怎么解读?”

    “一半生腥,一半苦辣。她就是那块鱼肉。”她道,“而以前对陆充云的爱恨交织是芥末,那么渴望得到又毁掉的人,让她屡次苦苦挣扎的人,一夕之间死得荒诞可笑,甚至有点像‘背叛’誓言的惩罚,他没了,梁施芳好像灵魂也被抽走了。所以她才明白,苦辣也可以是一种意念。”

    “那你觉得,最后梁施芳的结局是什么?”

    “她大概死了吧,自戕,或者被日本人用尽即弃,我倾向于前者。一生不懂爱的人,哪怕窥见零星一点,也会感恩戴德地用生命去记挂。”如侬惋惜地叹气,“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本子。”

    周墨十分赞许,连连点头:“很好,你读懂了梁施芳。”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只是一点浅见,周导的备注很有帮助。”

    “演员与角色的灵魂共振也是需要缘分的,”周墨道,“不瞒你说,这个本子已经改了几遍,江先生提了很多建议。”

    如侬一愣:“是么?”

    “数月前,他向我投了《来时雨》最初的剧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剧病急乱投医投到他那里的。那时候这个故事雏形还很俗套,江先生买下版权,又提了很多建议,我看了以后很喜欢这个本子,才决定开始筹备。”

    他看向江以商,后者只是倚着沙发,云淡风轻地听他们说话,时不时颔首附和。

    接着,周墨道:“江先生推荐了你来演梁施芳,因我明天要去纽约,才有了今天仓促的见面,本意也是想看看贺小姐对剧本的理解,还有形象契合度。我相信,你的演技没有问题。”

    如侬双手将《来时雨》的剧本捏得很紧,手心生出一层薄汗,黏腻得不行:“您是说,我能出演您电影的女主角?”

    周墨点头。

    一场盛大的烟花在她心间爆裂,比黄浦江上那一场跨年烟花更隆重。这是翘首以盼近十年的机会,她自读书以来就最喜欢周墨的电影,梦寐以求与他合作一次,哪怕不是女主角。

    梦想实现得这样轻易,甚至没有任何的铺垫。她的心一直高高悬着,不敢落下来,生怕一触地,梦醒了,一切化为泡影。

    “江先生将出演陆充云一角。”周墨补充道,“我相信你们会有非常出彩的表现——能够在你们各自的履历中留下一笔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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