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火落确实是个计划做得一般,但执行力很强的人。

    崔和颂那边的回音还未等来,她便已每日早出晚归地去欺压、啊不,收拢边缘的小寨子,在战力可径直碾压的对抗中,便也不需要讲究什么策略,打就完了。

    至于极个别碰上的硬骨头,楚火落会亲自提上杀猪刀,与其耐心地讲讲道理,无一例外,尽数说通。不过数日,就将手下的喽啰扩充到了五六十个。

    再度造访崔和颂的山寨,那条本就不宽敞的山道,被挨挨挤挤占了个结实,靴子溅起的尘土还没能飘出几寸,就被另一只靴子踩下去,松软的泥都被彻底夯实。

    “崔当家可想清楚了?”

    寨子里的人多了,肩碰着肩打地铺都装不下,楚火落目光落在围栏后一间间宽敞的茅草屋上,挪到这儿住正合适。

    “若事成,某可能求得官身?”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右眼,手指轻颤。

    身有残疾者,不可参加科考,他瞎了一只眼,便是将四书五经读得再熟,也无济于事。

    “我若能,你自然也能。”楚火落一手扶上了腰侧的刀,目光坚定,“兵马在手,立下战功,朝野上下,谁敢不认?”

    崔和颂今日依然是青色的长衫,却熨得齐整,连一丝褶皱都寻不出来,与周遭粗枝大叶的匪徒格格不入。他两手交叠,躬身作揖,连带着后头那些汉子也生疏地学着,一并不伦不类地行礼。

    “某,恭迎楚当家回寨!”

    “恭迎楚当家!”

    ……

    正月二十七,清岭寨正式落成。

    由寨子里寒窗苦读多年、终弃文从武的崔和颂亲手写下的“平叛清乱”的旗幡高悬于寨口,猎猎在空中肆意招摇着,那抹浓墨重彩的红,将是剑下流淌着的反军的血,是可登天子堂的艳丽官袍,是凯旋时乘着风的战袍。

    寨里,雷兴达领着最强壮的一批山匪在空地上操练着,手中拿着参差不齐的兵器,好些的是刀、是剑,差些的是斧子、是锄头,再不济,便寻一根结实的粗木棍,往上头埋进几颗钉子,总归算是杀伤力不俗的武器。

    整齐划一地挥刀,劈砍,冲刺,前几日还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今日便隐隐有了些虎狼之军的气势。

    至于那些身手不那么好的,也不能干闲着。挖土、和泥、砌墙,哪样活都紧缺着人手,趁着还没打起来,当多建几间屋舍,届时再招揽了新人,或存放些粮草,才不会显得那么窘迫。

    屋子外头忙得热火朝天,倒显得屋子里头有些过分得冷清了。

    楚火落也在忙,只是忙的并非体力活,而是忙着读书写字。

    落草之后,除了每顿能四菜一汤以外,还有一点好就是不必为纸墨发愁。先前住在平溪村时,她虽也学字,但每一滴墨、每一张纸都是明码标价着的,她糟蹋一张,便等同糟蹋一日的餐食,是以,她只用树枝在沙土里画过字,真真切切地握笔来写,今儿个还是头一遭。

    她往衣摆上蹭了蹭,把手心不争气的薄汗抹去,左手拎着笔杆,两眼紧盯着边上那人正确的握笔姿势,右手探出来,食指、中指、拇指然后无名指,一根一根手指隔空比着位置往笔杆上搭。

    屏息等一支笔握紧,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分明只是动动指头就能完成的小事,她却比生宰一头活猪还要来得慌张。

    左手把桌案上的白纸抚平了些,又匆忙把对照的字帖扯的更近些,拢共也就是横竖撇捺,便要瞪大两只眼睛,盯着看了又看,这才要往下落笔,手背上却搭上来另一只手。

    她恍惚听得一声刻意压低的轻笑,眼神微颤,看向贸然闯近的那人。

    “蘸墨。”

    肩头多出来几缕墨发,跟它的主人一样,不甘寂寞得很,黏连住她的头发,纠缠在一处,也不知会不会打结。

    楚火落有些出神地想着,那人便已带着她的手在石砚里轻点,不疾不徐,将多余的墨汁沿着砚边撇出去,松散的狼毫一点点黏合到一起,凝聚出一点锋芒,于纸上游走,勾勒出一个端正到不能再端正的“楚”字。

    她看看纸上的新字,又比对书页的陈字,岂止是一模一样,她就是将白纸摁在上头,对着描摹,都写不出这么相像的字来。

    要是蔺师仪不从武的话,没准真能考上个状元呢?

    楚火落发散着想道,侧眸却见仍包裹着她手的修长的手,是蔺师仪的左手。

    “你真的是左撇子?”

    “……不是。”蔺师仪收回手,装作无事的样子望向窗外,眼神飘忽不定。

    她又瞧了眼他早已拆了纱布的右手,既然右手好了,那为什么还用左手写字?她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问了。

    那人却低头讷讷地摸了摸鼻尖,颇有些尴尬 ,“我右手字不太能见人。”

    蔺师仪本想胡乱将这茬揭过去,偏生边上那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大有一副他不解释,她便不挪眼的架势,许是这几日当山匪豢养出的不良习气。

    他颇有些无奈,只能捂着眼睛把糗事翻出来说。

    “我自幼便受不了在桌案前安分呆着,夫子让我一天抄完的功课,我一个时辰便写完交差,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我本人,没人认得出我写的是什么东西。”

    “后来,”他顿了下,不出意外,应当是又忘了什么,只能含糊其辞地往下说,“好像是被谁嘲笑了,我气不过,就决心练字。”

    楚火落有些疑惑地追问:“没练成?”

    蔺师仪颔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右手练总写得不太规矩,我就干脆换成左手重新开始。”

    “好了,”他两指在纸面轻叩,将她的目光引回去,“写字。”

    楚火落只得停下这不务正业的行为,闷头一笔一画地写着,屋子重新归于沉静,只有二人浅淡的呼吸声,再往后,连呼吸声都更轻了些,她转头望过去,那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背着淡金色的阳光,眉眼正对着她,枕在自己的手肘间,正如他描述的那般,一块不爱读书的朽木。

    可也正是这块朽木,兢兢业业地抄了三个月的书。

    ……

    清岭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正躲在屋里忙着,那继续收拢山匪的重任便只能落在三当家和四当家头上,或者更严谨一点,只落在崔和颂头上。

    虽然同样有刀傍身,但与能生剁人头颅的楚火落不同,柳玉兰确确实实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站在山匪队伍里,不像是发号施令的当家,更像是不幸被掳的姑娘。

    “柳当家身手如何?”

    顶着崔和颂诚恳的目光,柳玉兰只能硬着头皮摇头,“不如何,我最多躲远些,免得影响你们发挥。”

    崔和颂用那仅有的一只眼睛把她的细胳膊细腿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停滞在她的脸上,一张生的肤白胜雪、明眸皓齿的脸上,他沉默地挪开视线,心下了然,定是因为这整个常宜都少有的美貌,叫楚火落看上了,这才让这么个拖油瓶在寨中掌权。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维持着面上温和的笑意,“那柳当家便在此等候吧,免得前头刀剑无眼,不慎伤了。”

    柳玉兰点点头,抱着刀寻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目送一堆壮汉组成的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越来越远,直至不见了踪迹。

    唯剩她一人,还待在这郁郁葱葱的林间。

    林子里算不得静,风自这借道穿行,扰乱一树的安宁,簌簌地响个不停,吵得她也没片刻安歇。

    她拧着眉头,有些不耐烦,绣花鞋在泥地上踢来踹去,只可怜了那些小石子,原本趴在窝里舒舒服服地睡着大觉,眼下尽被刨出来受苦受难,翻滚着煎熬着酷刑。

    “我怎么就不会武呢?”

    柳玉兰发愁地想,也不求有多高,只要在人堆里堪堪够保命就成,起码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连巴巴地望着他们打都不行。

    “不就是拿着刀砍人嘛?我怎么就不行了?”

    她颇有些忿忿不平,反正在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些正事。

    她费力地把刀抽出来,把刀鞘小心地倚靠着树干摆好,转头盯上了林子更深处倒霉的竹子。

    约莫是今春新生的竹子,只有手臂粗细,翠绿翠绿的,好似一汪翡翠,只是外头的笋壳还未褪干净,破破烂烂地披在身上,硬生生把自个打扮成穷困潦倒的模样。

    树砍不动,砍根竹子总行了吧?

    柳玉兰两手紧握刀柄,怒喝一声,闭眼用力向前劈砍,虎口顿时被震得发麻,呲牙咧嘴地睁开眼睛,却在撞见竹身上那道狰狞的豁口时,兴奋地笑出来。

    不难嘛!

    一刀砍不死,多砍几刀不就行了?

    深觉自己领悟了精髓的柳玉兰准备再练习几次,手腕使上全部力气,这才发现,刀卡住了。

    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事要被那些山匪知道了,自己会被笑成什么样。

    是以,她一脚踏着竹子,一脚抵住竹根,拽着刀柄咬牙往外扯,感受到刀刃微微的松动,只觉功成在即,一鼓作气使劲。

    可,刀拔出来了,她,也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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