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出客栈大门,我又转身上了楼。

    要想自在活在这青天白日下,还是得装扮一番。

    如今的我早已不爱对镜贴花黄,为了不徒生事端,让自己与以往容貌更加有所区别,我动手给自己双颊点起密密麻麻的小雀斑。

    一番折腾后,形似终于从五分打了对折。重新拿起柱杖,终是出了门。

    今日出门是想置办两身新行头。

    主要是添置一身夜行衣。

    踏入轻衣局,各色衣裳目不暇接。阿娘生前最爱到他家来添置新衣,多因他家料子敦实,价钱公道,可谓价廉物美。

    每每这时,我总在粉色衣衫面前不停打转。在我眼里,阿娘貌美无双,气质温和,粉色紫色的最是衬阿娘,但阿娘老说自己不合适,总是挑选藏蓝类暗色系的布匹,几匹不同色的粉则不断放我身前不住比划。

    “姑娘,您是要衣服还是买布料?咱这各色各款都有,您要点什么?。”小二边说边拿手边一款粉色衣衫到我眼前。

    我摆了摆手,对小二说道,“来两身玄色衣衫。”

    如今,粉色也不再适合我了。

    “好嘞,您稍等。”

    不多时,小二便拿出几件玄色衣裳,对此我看不出太大差别,只是仿着阿娘的动作,大概在身上比划一下,大致不长不短的就可以。

    一番比量,最终挑出两件,一件换上,另一件小二为我贴心包好,再加上一件夜行衣,结完账,这才缓步走出轻衣局。

    行头置办好了,该去把马牵回来了。

    马儿一路上跟我吃了不少苦,这下可以放客栈饱餐一顿了。

    “诸葛阮筝?”少年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疑问中却带着几分笃定。解缰绳的手不由顿了几秒。

    这声音我是熟悉的,只是阔别两年之久,这会儿又觉得陌生许多。

    “你认错人了,在下只是路过。”我刻意压低声音,不觉加快手上动作。

    实在不知眼前这种情形该如何解释给他听,毕竟阆城之中人尽皆知,我诸葛阮筝早是死人一个。

    对方轻哼一声,似是自嘲,又像是讥笑。“不好意思,是在下唐突了。”

    “不妨事。”

    察觉身后之人离去,我才敢转过身来。

    对不住了,云不痍。我实在没有办法认你。

    牵马回到客栈,脑海里云不痍的声音久久不散。虽然进城之前就做好了可能会相遇的准备,但当假想真的到来之际,我还是选择做个逃兵。

    除了下楼吃饭,整个下午我都窝在房间里呆着,并未出门。

    天色几近完全黑了下来,大概是戌时。

    我利落换上一身夜行衣,带上几张托店小二买来的符纸和一小罐从后厨讨来的鸡血,翻身上了房。

    今夜,我还得回去看看。看看秦立一行人到底要使什么鬼?捉哪门子的妖?

    一路月色为伴,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很快我便又回到了家。

    家里依旧静悄悄的,但门上的符纸告诉我,白日有人来过。

    几乎每间房门都被贴了符纸,其中,我和阿娘的门窗则出奇的多。

    看来,我和阿娘便是秦立口中的妖。那名白胡子老道便是秦立请来专门捉“我”的。虎毒不食子,前半句万不适用于秦立。

    无毒不丈夫,后半句才是他的人生写照。

    我们娘俩,身死了还不被放过,心底万般愤恨却也哭不出一滴眼泪来。

    阿娘,我只是替你不值。

    当年我的姥爷诸葛台本是百应首屈一指的富商,膝下两儿五女,我母亲家中排行老二,女儿里排行老大。因最小的弟弟不成器,每日只知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外吃酒玩乐,终于还是招惹了事端,惹了一身官司,诸葛家几近散尽家财,才得以使他保住一条性命。

    经此一遭,姥爷身体每况愈下,便开始着急张罗膝下尚未成婚的五个女儿的婚事。又因母亲排行老大,依照习俗,只有母亲成亲过后,余下的四个妹妹方可成亲。

    而正是这个节骨眼上,原本与母亲指腹为婚的欧阳家却在此时退了婚。

    世态炎凉,秋草人情,活了大半辈子的姥爷早已看透。

    姥爷一怒之下,张榜出题,限时三日,称不论年纪,不论家世,单论文采,谁最先给出满意的答卷,便将大女儿风光嫁与他。

    不出意料,三日内诸葛家门前门庭若市,五十的门槛也从原先骤减至三十。

    百应的男子,上至八十,下至十八,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来分一杯羹。

    毕竟人人都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最终,这匹骆驼驮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将我阿娘从百应带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阆城——秦立的家乡。

    秦立在娶到我阿娘之前,只是一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落魄举人罢了,在这阆城之中,只有两间破的不能更破的茅草屋。姥爷于心不忍,婚前亲自来阆城为我阿娘置办了这处宅子。

    因秦立穷得一贫如洗,姥爷又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从两人见面到成婚,前后不过短短十日。

    婚后没多久,阿娘便怀了我。

    元丰二十八年腊月二十五,我在一片瑞雪中降生了,阿娘给我取名阮筝。

    “我觉得秦阮筝长得最好看了,尤其是那眉眼,眉蹙春山,眼颦秋水,我生平从未见过比她还好看的。”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陆子留,你才多大个的奶娃娃,还说什么生平。”笑声不减反增。

    “云不喜你这是嫉妒,嫉妒人家秦阮筝长得比你好看,你们几个说,是不是秦阮筝长得好看些?”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只有末尾的小哑巴搞不清楚状况,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

    陆子留一脸不屑的看着眼前几个毫无动作的同窗,眼神流转到小哑巴身上,这才喜上眉梢,放声说道,“看吧,不止我一人这么想。”语气里掩不住的得意。

    “好看又怎样,还不是个没爹的孩子!”说罢云不喜抬手就将手里的扫帚朝门口一扔,陆子留一个闪身,正巧打到我的脑门。

    一瞬间,耳边清静了。

    我缓步走向书桌,找到夫子留下的作业,拿完转身就走。

    “秦阮筝,你听到什么了?”云不喜的声音里慌乱中夹着一丝心虚。

    “什么也没听到。”阿娘平日总教导我小孩子不要说谎,但现在我才发现,小小年纪的我撒起谎来,竟是如此得心应手,脸不红心不跳。

    “即便你都听到了,我也是不怕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云不喜仅剩的一丝心虚在看到秦阮筝那不咸不淡的表情后随着话音飘散如风,回答听起来莫名的有底气。

    “没事没事,你别理她,快些回家去吧。”阆城人尽皆知,云不喜是云员外家中的掌上明珠,从长相,功课再到家世,无一不是顶好的,难免人就骄纵了些。陆子留生怕这小祖宗再出口伤人,着急出来打个圆场。

    “嗯。”我也并不想多呆。

    彻底出了私塾,我才放任眼眶里的眼泪流下来,直到快走到家门口,忙止住眼泪,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睛,生怕被阿娘看到。

    一言不发的进了门,阿娘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筝儿,你先温习功课,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

    “知道了,阿娘。”脸始终不敢朝右转,怕被阿娘看出我哭过。

    脚步一步赶一步,快步进了屋,看到铜镜里的自己左侧脑门红了一片,双眼哭过的痕迹也甚是明显。一时之间也没发觉阿娘进了门。

    “我的筝儿这是怎么啦?”阿娘柔声一问,刚止住的眼泪又任由它放了闸。

    阿娘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我,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安静的等我发泄情绪。

    哭了好一阵,我才抬头对阿娘说,“阿娘,爹呢?”

    阿娘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堪。自打我有记忆起,爹便只有恰逢春节才会回来一次,一次最多待个三五天。近两年更是连春节也不回家了。

    “想你爹爹了吗?阿娘不是说过吗?爹爹在外赚钱给筝儿呀。不然筝儿爱吃的云榛糕,糖葫芦要从哪里来呀。”阿娘抬手为我拭去眼角泪痕,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

    “筝儿知道了。”我顺势再次扎进阿娘怀里。

    其实我心里并不怎么想他,前几年还会时不时的想一想,现在的我却十分享受和阿娘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日子。

    因为每每阿爹回来,他们二人总是吵架,吵完阿娘会偷偷背着我哭,就像今日我背着阿娘哭一样。慢慢地,我不喜欢过春节,因为爆竹烟花和阿娘的啜泣都让我心乱。

    当晚,不出意外的我和阿娘喝上了沾了底的锅巴粥。

    因我上辈子学艺不精,除魔捉鬼一类的统统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更何况,即便我习得这点本事,我也万不会对阿娘动手。

    我昨日分明听闻那白胡子老道已入空盾,不由感到棘手。

    空盾,是尘世间凡人能修到的最顶峰,这世间怕是也没有几人能是他的对手。

    空盾再往上则是半仙,仙,半神和神四阶。

    但以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里会认得个半仙。

    靠人人跑,靠山山倒。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贴近门框,仔细辨认这符纸上的一笔一划,又随手折了枝冬青,以冬青为笔,对着门上照猫画虎。

    在费了数十张符纸后,总算是渐入佳境,看起来也稍微有了点雏形。

    拿近一对比,心立即冷了大半。

    哪有什么雏形,简直直逼四不像。

    “大半夜的,来这拜师学艺?”耳边一阵温热,贴在门框上的符纸被来人揭下。

    “揭下来看是不是更方便点?”说罢,来人已然坐到地上,一张一张的将我淘汰的鬼画符与他刚揭下的那张一一作比。

    我不明白云不痍为何大半夜的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明白他的来意?我定定的看着他,一袭白衣,在皎洁的月光下,像极了一团棉花糖。

    棉花糖一看就没有梁上君子的风范,连最基本的夜行衣都不知道准备。

    没多时,棉花糖抬起头来,双眸亮过天上的星辰,“天差地别。”

    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就是敢笃定,他绝对是在笑话我。

    我愤然蹲下身来,一把抢走属于我的鬼画符。不料对方没有松手,一争一抢之间,我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都破了,那我赔你几张好了。”眼底满是说不清的笑意。

    我掏出剩下的所有符纸,又赶忙抽回几张,以防他失败了,我还能趁着手感补救一番。

    云不痍低笑着摇了摇头,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一只冬青断枝在他手中,好似一只上好的紫毫,只见他落笔苍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一会功夫,地上摆满了他的大作。

    随手拿起一张赝品,脑海不自觉和真迹重叠起来,就像孪生兄弟一般,别无二致。

    此刻,我更加深刻理解了陆子期口中天才二字所包含的意义。

    仿的虽好,但我也因此找不到真迹了。

    “原本那张呢?”

    “这竟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怎么也没有猜到。”没头没尾,我却从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丝落寞。

    我抬头朝他那个方向望去,试图看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害怕的多,还是惊喜的多?我越是想要看清,身体就越是不自觉的朝他靠近。

    慢慢地,在云不痍亮晶晶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越发清晰的我自己。

    意识到自己过于贴近,我慌忙后退几步,用云不痍的赝品符纸往门上贴。

    “这符纸用来干嘛的你知道吗?”

    我偏头看向云不痍,对方接到信号,缓缓开口为我解惑,“镜缘符,用来阻断已逝之人轮回的符。受此符者,死后只能做孤魂野鬼,即便是修炼成了妖,一旦被阴司发现,只能永生永世都活在十九层地狱里。”

    世人皆把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当作最为恶毒的诅咒,殊不知,十八层远远不是终点。

    十八乃至十八之上,仍可入轮回,无非多经历几遍由兽到人的轮回区别。

    而十九层地狱,则是火烧炙烤,冰海浇灌,千斤重担压在身,永生永世无穷尽。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怔怔望着眼前的符纸,手上不再有任何动作。

    看我如此,云不痍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别担心,此符只能用于隔代血亲之间,必须要用亲人的血画符方可生效。”

    “所以说,原本符纸上是……”

    “是你的血。”

    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

    而我明面上只是一个死人,我醒来后的这一个月内,也从未出过血,“不可能,这绝不会是我的血。”

    云不痍双手轻搭在我肩膀,双眼直视着我,说,“别怕,现在这符纸已经被你换了鸡血,不管原本是谁的血,都已经没用了。”我看着他的双眸,不觉镇定下来。

    云不痍将我搀着坐下,伸手拿走我手中剩下的符纸,接着完成我未竟的任务。

    秦立,真是好歹毒的一颗心啊!

    察觉云不痍坐到我身旁,我讷讷道了声谢后就不再言语。

    就这样,我二人静静坐在阿娘门前的台阶上,一同沐浴在月光下。我不知道他为何依旧坐在这,难不成是怕我做傻事?对啊,他又不清楚,现在的我是付出何等代价才重新回到这里,我怎么可能做傻事。

    “夜间凉,回客栈去吧。”终是云不痍率先开了口。

    的确,与其坐在这里感时伤怀,还不如回去休息一番,明日也好有力气见招拆招。

    “你也快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两年未见,我对他除了道谢,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云不痍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不必言谢,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明日或许将有一番苦战。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后,云不痍转身进了阿娘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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