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三

    原来,这真的是由宫侑主导的一场精心设计的社会实验。

    宫侑的话语掐头去尾,我捡起它们尽力拼凑事件的全貌:“你无法接受宫治的想法,为了做饭的梦想放弃排球,可笑之极。你给他的梦想添了不少麻烦,捣乱,恶作剧,但你没想到宫治不为所动,所以你想要做一点更恶劣的事。比如,捉弄他喜欢过的女孩。你想用我追求角名伦太郎的失败结局嘲笑宫治,是吗?你想对他说,你看,你和她一样,即使拼尽全力,也是无法获得成功的,宫治啊,放弃了排球,选择捏饭团的你就像那孩子一样可笑啊。”

    突然,脸颊沾了点冰凉,我伸手一摸,从指腹到指缝都挂着泪水。

    有一瞬间,我捕捉到宫侑的表情,他不可置信,扩大的瞳孔,无意识张开的嘴唇,无一不是震惊。就好像他精心撰写了一本推理小说,搁在我的手边,我只粗略读了几页就倒推出了完整的、缜密的故事线。

    我理应被情绪的浪潮淹没,诸如羞恼、愤恨和悲伤,然而我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口仍是空空的,仿佛情绪和情感都在那一瞬间剥离,现在的我站在几步外注视宫侑和“我”的一切,作为局外人的我有些木然地想,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人群的小丑,滑稽可笑不合群,小心翼翼扮演正常人如同小丑踩平衡木,一不小心摔倒便会引来哄堂大笑。没什么好意外的啊。我又做了一件可笑的蠢事而已。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说了不该说的心底话,然后堂皇地等待被迫剖白的一日。

    “角名,”我的喉咙在颤抖,哭腔太明显,所以我顿了顿,深呼吸稳定声线,“他知道吗?”

    过了一会,宫侑小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丢下一句硬梆梆的“我先走了”,我再次可耻地逃跑了。

    保健室弥漫着消毒水味,窗外有田径社的同学在做拉伸运动,肺部或许因气管痉挛而缺氧,我在床旁的矮凳上抱膝坐下,低头拉高校服的领口罩住下半张脸,埋进闷热、狭小的空间仓促呼吸,呼吸过快过深,气流擦过上颚和喉管的声音随之迸发,我无力思考,努力按照节奏规律呼吸。

    哮喘有两年没有发作,我不确定书包隔层常备的沙丁胺醇有没有过期,好在这次的症状不算严重,缺氧虽令我头昏脑胀,但专注呼吸不算难事。

    还在爱知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的体育馆总在装修,我担心灰尘进口鼻总带着口罩,有一次大约还是吸入了不少,症状不是很严重,我随身带着扩张剂,就一个人蹲在排球馆阴凉的角落休息。那一次,也是角名注意到了我,他蹲在我身边问我怎么样,还说他的妹妹也有哮喘,他帮我接了热水,喝些会舒服一点。

    但现在,想到角名并不好受,反而让我更加难过了。

    这场“赌约”,宫侑的恶作剧,宫治也是知情人,却从始至终没有告诉我真相的想法。如果角名也是如此呢?保持着一无所知的模样,默许宫侑一步步推进恶作剧,没有人点破宫侑的赌约只是他的独角戏,宫侑渴求着我的失败来肆意嘲笑宫治。他们是他的兄弟和队友。即使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我又算什么呢?

    深深埋进衣领,我好像回到了十四岁,周围的女孩挽起漂亮的发型,掩唇笑着讨论接下来的庆祝活动,只有我一个人趴在书桌艰难专注于呼吸,仿佛过早被孩子剪出茧外的蝴蝶幼虫,拖着丑陋的躯体爬进阴影。

    几步外,男孩自以为轻飘飘的嘲笑碾碎了我的自尊。

    他,她们,还有更遥远的角名,仿佛存在另一个维度,这一方寂寥的星球只有我一个生物,蜷缩在燥热的衣领中汲取生命必需的氧气。其实怪我自己。拙劣的谎言,宫治没有明说,却给出了欲言又止的暗示,愚昧如我沉醉在“夏日冒险”的美梦里,痴心妄想真有救世主会从天而降陪伴我抵达心驰神往的幻想乡。

    下颌和锁骨滴落泪水,即使撑起额头、闭紧双眼,眼眶盛不住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向下淌。胆小如我无法放声大哭,肩膀无声颤抖,终于顺畅的气管还是漏出了一点哭腔,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可悲的我就连悲伤也如此难成调。

    我不想任何人看见这样脆弱的自己。

    我这样的孩子,已经够糟糕了,别人怜悯的关切只会徒增伤感。

    过去的十八年,我积累了太多和自己共处的经验,好比痛哭时只要张大嘴唇,泪水再充沛,哭声也是干涸的。悲伤只一时,想起七点的闹钟,书包的四五本作业,没有时间整理的课前小测,还有老师和同学越常提及的毕业去向。够了。我在深吸气,泪水仍在往外涌,嘴唇却用力咬紧。要理智。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已经过去了。

    宫侑和他的“赌约”。

    哭累了,我抵住膝盖,闭着眼睛深呼吸。

    天快黑了,保健室要落锁,我也该回去了,走出保健室恰逢路灯亮起的时间点,校门口有一个朦胧的身影,黯淡的灯光从他的脚下开始一步步后退,驱散了笼罩我的阴霾,然后我走向他,光亮与阴影在我的脸上交错着,很快再次融进了暗沉沉的夜色里。

    “角名。”我向他点头,口罩遮不住肿胀的眼皮。

    宫侑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后来宫治的电话也打进来,我全部挂掉了,然后给宫治回了一个“在写作业”的短信。

    “宫侑很担心你,”角名注意到我肿胀的眼皮,说话不自觉一顿,关掉写到一半的短信,手机揣进兜里,直接伸手接走了我的书包,“吃晚饭了吗?”

    “冰箱还有吃的。”

    “我有点饿了。一起去附近吃晚饭吧。”

    一听到角名的声音,压抑的情绪再度卷土重来,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泪水:“这样有意思吗?”

    角名的脚步一顿,回头,没有被无故迁怒的气恼。

    “抱歉。”他什么都没有问,很耐心地应付我的脾气。

    为什么要道歉?

    你应该知道的啊。

    就像你一眼看出了小泉的暗恋,同年级只有我和你一起从爱知考到兵库,我的每一次脸红和手足无措,见到你的掩饰不住的雀跃,我的暗恋也是摇摇欲坠的白纸,是风一吹就露出无数马脚的拙劣表演。

    “宫侑的事,”我浑身在颤抖,声线也像绷紧到要断裂的弦,“你知不知道宫侑的恶作剧。”

    心脏被攫紧,我害怕听到真实的回答。

    须臾,一包纸巾递过来,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没有接过纸巾,哭过以后,声音压得很低沉:“有一次晨跑,你突然来找我。是宫侑还是宫治找你的?”

    托起纸巾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好一会,他终于说话了:“是宫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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