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谁忘了林生长子叫什么,王胥都忘不掉。

    他连林生家里那几只猫叫什么名字都一清二楚,这点真不是信口开河。

    提起林生取名的能力,王胥满脸都是真情实感的嫌弃,在起名这事上他是真的自认为强过林生不少。

    “他家儿子名字取的一个比一个古怪,长子叫林泓,听着没问题对吧?可那是算命先生起的,说是命里缺水,名字要有水。”

    “说起来在年少时,林生取名就怪里怪气的,他家那只猫叫林怪。林生还与旁人说日后要生两个儿子,一个叫惊,一个叫奇,正好与老猫的名字相配,林生起初给长子取的名字叫林惊。”

    不过说起这个“旁人”时,王胥还有点心虚。

    是的,这个旁人就是王胥自己,他们也交好过一段时日。

    但宿子年已经顾不上去注意王胥微妙的神情了,只喃喃道:“奇…奇?”

    “是啊,谁晓得真有儿子了,一个都没这么起,林锢这名字还不如林奇。”

    一时宿子年眼色一沉,双指无甚节奏地敲打着茶桌,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咚”声,正合着门外风声。

    过了一会,见王胥停下来喝茶,他才随意地问道:“你说他家猫下了几只崽你都清楚,那他夫人究竟生了几个儿子?”

    “两个啊,后来林夫人伤了身子,也不能生了。怀林泓的时候,其实应该就伤着了,林生这人不懂,哪能让夫人吃那么胖,人胖了,肚子那么大哪好生啊,结果早产了还大出血呢!”

    “林泓生下来没多胖,估计养分全给母亲了。”

    后来,王胥叽叽喳喳地说了不少林生的往事,掺杂了不少个人主观臆断,宿子年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后,便随他说个尽兴了。

    宿子年走出书院时,日上三竿,婉拒了王胥留饭的请求,揉着被吵得生疼的耳朵踏上了马车。

    林奇恐怕真的是林生的儿子,林夫人当初肚子那么大,怀的应是双胎,但不知为何只将林惊养在家中,隐匿了林奇的姓名。

    如此推断的话,林奇在岁数这事,应当是作了假。

    其实,等林奇十五年后从建真再回京城露面,已经及冠了,差个四五岁也瞧不出来。不知情的人只会以为他是在建真受苦了,看着沧桑些。

    而林奇去建真的前一年,林惊就出事了,他或许是为了避祸才远赴建真。

    即使林奇隐瞒了身世,他就会是当初出卖军机中的一个吗?

    有些燥郁的情感压他的心头有些喘不过气来。

    宿子年掀开车帘,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远望天垂,初春微凉的风吹乱了他的发丝,轻轻蹭着他的脖颈,周遭涌动着的风是从天垂而来的吗?

    而山意秋这里也并未好哪去。

    城南有近百个从中原而来的流民,赵黎不愿收,其中有几个孩童,珑烟得了消息后就请她来做主,要不要收到养济院里。

    中原啊...是自古就比北凉这种极北之地要强上不少的地方。

    山意秋透过有些浑浊的琉璃窗,看着里面瘫坐在地上面色暗沉的流民,一个个竭力的样子。

    他们应是从开年后不久逃的,身上几件单薄的袄衣里连棉花都透了出来,袒露在外的脚腕和双手间满是流脓的冻疮。

    仔细一看,他们的脸颊和耳朵也没好哪去。

    至于那些个孩童都被爹娘抱在了怀里,这时睡得极为安稳。

    只是个个脸上都干瘪发黄,有个孩童甚至还在发热。

    珑烟为这事昨日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信里写得很简陋,只让她过来一看。

    但她猜想珑烟应该是心有不忍,想让她亲眼看了惨状后,再做决定。

    山意秋微微闭上眼睛,哑着嗓子问:“烟姐,他们是遇上什么灾了吗?”

    “他们中大半的人都是从庆州来的,起初是地龙翻身,后来遇上暴雨旱灾颗粒无收。今年他们所在的城里小吏胡乱收税,比新税收得还要多,他们就是...单纯交不起税,又不想被抓去干一辈子苦役,就把家里物什都带上,逃了。”珑烟眼神漂移,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了实情。

    山意秋对此有所耳闻,庆州新上任的太守不仁,底下的小吏也有样学样,逼走了不少百姓。

    跑不掉的被抓回去痛打一顿,跑得掉的自然越跑越远,怪不得来了北凉。

    但无论如何,按景朝律例来说,这就是逃税,逃税在景朝就是一项重罪,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黎不愿收下他们的原因就在于此。

    “今年养济院买了城郊那块荒地是吧?让他们开荒吧,去种新作物,只准给他们能勉强活着的吃用之物。这般干个三个月,就让他们自生自灭。若再留不下来,就是命了。烟姐,你派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吧。”

    “这些孩子都有爹娘,不必收在养济院了。没爹娘的孩子是无法孤身逃到北凉的。”

    这些条款看似苛刻,但如今北凉不只有种田这一个谋生的路子,不少工坊都包吃包住,三个月之内都无法做到养活自己的人,只能说明这人太懒了。

    北凉从不养懒人。

    而听了条件后,一个个倒在地上的人瞬间精神了起来,迫不及待问东问西,大约都想留在北凉。

    一路被拒、被赶还被杀,他们已经跑到了边境,再无城池得以安身,与死无异。

    这些条款至少能保证他们安安稳稳活上三个月,为何不应?

    侍卫走了出来,朝山意秋点点头,表示他们都同意。

    山意秋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她眼里的怜色荡然无存,只剩下坚毅与肃穆。

    然后她缓步走了进去,环视面露热切的百姓们,正色道:“我是北凉山大人,各位来到北凉不容易,来者是客,但有一事必须与大家说清楚了,北凉绝不收犯过事的人。”

    “因此,接下来每人分别进不同的屋子,检举出谁犯了事的,此人有奖,可得十两银子。反而被检举者,重者即刻按律处置,轻者逐出北凉。”

    十两银子不少了,眼下这三个月几乎是包吃包住的,听人说北凉又有工可做,若是找个包吃住的工,十两银子够一年多的花销了。

    底下不少人的眼睛微微亮了,但又很快瑟缩了起来。

    这些都被山意秋收在眼底,苦难时才见人性,有些人哪怕之前素未蒙面,走了一路多少也知道对方的为人。

    等到下午,侍卫们便抓了二十多个人扔在山意秋面前,这一个个手上都沾过血,十来个是路上主动杀了人,还有十来个是逃犯。

    几乎都是死罪,除了几个偷鸡摸狗的。

    这么一想赵黎不收也正常,但总有些个真的是可怜人,不该一棍子打死。

    不知为何,这几日总要格外疲惫些,明明作息再正常不过了。

    山意秋揉着太阳穴,忍着乏力听完了侍卫的口述,摆摆手道:“这些人都送去府衙,按律处置吧,这几个偷鸡摸狗之辈就赶出北凉。”

    却不想底下有个男子正满怀怨恨地瞪着山意秋,起身后,在他离山意秋最近的时候,不知突然怎么挣脱了绳缚。

    趁侍卫不备,飞快冲到山意秋跟前,单手死死锁住了她的脖子,笑得相当得意。

    只见他舌头一翻,就吐出了压在舌头底下的小箭头,将其死死地抵住了山意秋的咽喉。

    她如玉般的脖颈瞬间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箭头尖不断滴落,胸前的衣料都被这片血色燃得通红。

    霎时间,众侍卫如临大敌,纷纷拔剑相对,杀意一触即燃。

    好疼。

    山意秋心头的困意顿时被喉间灼热的疼痛驱逐。

    她的脖子正死死地被他扣住,不容她动弹分毫,余光只能瞄见了一只青筋直冒的手,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了。

    他的指缝间残有几缕白色粉末和绳子碎屑,不知从哪蹭来的。

    这时,刻薄又扭曲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都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她!”

    侍卫们犹疑不决地望着山意秋,握着剑柄的手都有些迟疑。

    珑烟在屋外看得急得要哭了,恨不得以身替之,手足无措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贱人,凭什么要杀了我们?!”

    愤怒的情绪上头,他抵在喉间的手劲不免又大了些,山意秋只觉喉间冒血,心跳得极快,似是要蹦出去一般。

    而那些个被缚住手脚的流民忍不住面露喜色,没想到自己竟然绝处逢生了。

    这很不妙。

    亡命之徒对上训练有素的侍卫,或许不敌,但这院子里还有那么多孩子和体力透支的流民。

    随便抓几个威胁,该怎么办?

    她忍着疼,声音嘶哑朝侍卫喊道:“将这些人打晕了,速速送去府衙受审,绳子再系紧些。别怕,他此时不敢为这点事就杀了我。”

    这些侍卫大多是在宿子年手下训练多年的士兵,听了山意秋的话,还不等流民反应过来,迅速以手刀敲晕了所有被捆住的流民。

    令他们的希望瞬间落空。

    同时,就这一举动,也令男子气极,她的喉间又破了道口子。

    本就不适,这下她的呼吸更是愈发困难了,眼冒金星,艰难说道:“你要...杀了我,就更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她舔了口嘴角溢出的血,铁锈味充斥着整个口腔,一双杏眼更是凌冽无比,冷笑着问:“才来北凉不久吧?你可知...我娘是当今...长公主,封安王,我兄长...是北昭王...咳,你觉得我死了,你这样的贱民...还配活着吗?咳...咳...”

    语毕,山意秋嗓子眼又疼又涩,一时猛咳不止,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流下,而她因咳嗽而不断震动的脖颈时不时就蹭在箭头尖上,划出了更长的一道血痕。

    男人不免惊慌,这是人质,但人质要死了,他也就完了。

    他心慌之下,抵住她脖子的箭头也不断颤抖,脚步也有些踌躇。

    贝齿间血色涌动,山意秋含着血,明媚一笑:“哦...忘了说,我...自小就...是个病秧子,我是很...容易死的...你要小心啊...”

    嘶,真疼啊。

    面色惨白的少女,在死亡的笼罩下,舐血而笑。

    可惜,男子的慌乱只有一刻,很快他便想通了:“小贱人,你吓谁呢?老子的命不值钱,但你的越值钱,不是越好吗?!”

    他杀过不少人,虽然这般尊贵的没有过,但心里并没那么畏惧权贵。

    是贫是富,死的时候都一个怂样,还不都是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像垂死挣扎的狗一样求他放他们一命。

    反正他最后多半还是要杀了这个小贱人的。

    心下一定,男子拖着山意秋在侍卫们的包围下,一步步往外走。

    山意秋每颤颤巍巍地走上一步,地上留下了她的血脚印,模糊不清地延向远方,尤为瘆人。

    她其实有些站不住脚了,却被男人强行拖着,不得不无力地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隐约间能感受到周围包裹住她的眼神里都透露着焦灼,只是她的脑袋昏昏沉沉,胸口闷得要命,似是要晕厥过去了,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关切。

    她其实不怕,问题不大。

    左手指甲在手心狠狠一掐,手心被掐出青色,才得已唤醒一点神智来。

    头顶男子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咽喉吞咽声也愈发频繁,似是被吓到了一般。

    山意秋撑着精神,定睛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全是白花花的刀光,在日光的映衬下寒光凛凛,照亮了一切罪恶,使其无所遁形,尤为可怖。

    杀意就密密麻麻地盘旋在这个院子里,越积越多,像是脚镣一般死死地锁住了男子的脚步,他的腿不断颤抖。

    何时来了这么多人?怎么还有士兵?贵人都是有这么多护卫的吗?

    男子此时像溺水一般,紧紧地攥着山意秋那脆弱的咽喉。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别过来!都别过来!放我出去!给我备马车!给我钱!不然我杀了她!”男子哆哆嗦嗦地叫嚣道,一不小心又在她下巴上划了一道口子。

    可惜院子里的侍卫们是一步不退,刀光明晃晃的,闪得他眼睛生疼。

    许是感受到了即将降临的死亡,男子这次的力道极大,使她不仅难以发出一点声音来,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她不得不粗重地喘着气,以争取最后一点生机,面色白得像是一张要被狂风吹破的薄纸一般。

    山意秋苦中作乐地想着,下辈子这人做绑匪的时候能不能专业一点啊,人质真的要被他掐死了。

    她有些恍惚的眼神忽地扫到了院子角落里,只见那棵发了绿芽的树顶,有一把墨色的弓弩悄悄伸了出来。

    在几棵树的掩映间,她好像看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是看错了吗?

    她不确定地又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好像真是他的手啊...

    “意秋,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宿子年来了。”小七焦急地叫着,尖锐不已的电子音像针一般刺得她脑子发疼,好在这令她的眼神清明了不少。

    啊...是师兄来了。

    但是,宿子年,你已经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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