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是客观纪实的,你在干嘛?在这搞文学创作吗?”

    女人尖利的声音带着怒气穿透总编办公室的玻璃隔断,落在B组记者工作区,此起彼伏的键盘声消弭了下去,一个个黑色的脑袋交头接耳起来,像是在垃圾堆里觅食的苍蝇。

    总编办公室里正在发飙的是江北城电视台的总编李菲。

    “咋回事,梁乘又惹菲姐生气了。”

    “这个月第几次了?”

    “第四次还是第五次?”

    “装傻呢你,还是火上浇油?她每个月的选题已经减少到只有四次了,这才月中,怎么也不至于是第四次了。”

    玻璃隔断的门被人从里头推开,梁乘面无表情地拿着文件夹走了出来,仿佛刚刚在办公室里遭受唇枪舌剑的不是她。

    同组的人瞬间收住了话头,埋头工作。

    梁乘走回自己的座位,手上的文件夹轻轻甩回桌面上,拿起桌上的水杯低头喝了口水,刚刚在屋内听李菲口吐芬芳,密集的枪林弹雨,给她都听渴了。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五点半,不多不少,可以下班了。

    隔壁桌的唐月泽正埋首看着资料,听到梁乘利落拉开柜门的声音,抬头看去,就见梁乘正把包垮上肩头,选题资料大剌剌敞在桌面上。

    梁乘视线搜寻一圈,在桌面的绿植旁找到被自己随手放置的钥匙,她一把拿过,余光瞟见唐月泽错愕地看着自己,冲他微微一笑道:“先走了,这次选题不好做,期待明天的我能想出来。”

    “我一会忙完有空,可以帮你一起看下”

    “谢谢你,不过让你加班帮忙不太好,明天见啦”

    唐月泽看着女人步履轻盈地走去办公区的背影,套在她瘦削身形上的白衬衫随着主人动作,弯出懒散的轮廓和皱褶。

    “我猜她一会得回来”唐月泽对面的女生笑道。

    唐月泽闻言只浅淡地看她一眼,并不接话,低头干自己地事情去了。

    果不其然,约莫五分钟后,梁乘折返回办公区。

    她微微喘着气,在桌面的文件夹下找到被自己遗忘的手机,懊恼又沮丧的眼神在她一闪而过。

    梁乘,985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她工作的第五个年头,本应成为台里委以重任的记者才对,却越来越不被重视。新入职的员工对此颇感疑惑,翻看过往业绩,明明刚入职的前两年,都是优秀员工来着,后三年突然急转直下,工作频繁失误不说,她本人工作态度也越来越散漫。

    “梁乘姐是不是中邪了?”

    “21世纪了,你还信这个呀?”

    “我看要么是感情不顺?要么是家里出事?”

    背地里的流言蜚语从来没有停止过,梁乘多多少少听过,虽然那些原因听起来很荒唐,但是也比她心里揣着的那个原因要科学可靠,所以她从来不去辩解,常年当自己是个耳背。

    随着总编对梁乘的态度越来越轻慢,那些新进的后备们也越来越不把梁乘这位前辈当回事。

    当然,梁乘自己也没心没肺,不把自己当前的处境当回事。

    像今天这种,被主编骂一顿的事情,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实在太常见了,她如果每次都计较,怕是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好好生活了。

    她本就异于常人。

    梁乘在小区楼下买了份水饺和生菜拎回家,她一个人的时候,一日三餐都吃得简单。

    梁乘家的小区青德园位于江北市的文秀区,是个老城区。小区是个老小区,有十五年房龄了,还是梁乘爸爸当老师的时候,学校给分配的房子。

    梁乘家在这里住了十来年,因此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是熟人,五步十步的就能见着一个相熟的阿嫲阿伯。

    “小橙子下班啦”

    “诶,回家吃饭去了,林婶来我家吃晚饭吗?”

    “不了,我家老头抱怨我天天出去过门呢”

    “林叔就是太关心你”

    “嘿,糟老头子,越老越像小孩了。对了,我刚刚在李北街看到你爸了,这晚饭时间的,他出去干嘛?”

    梁乘闻言,唇边像括弧一样弯起的笑容僵成两道直线,只含糊道:“估计吃完打麻将去了。”

    “你家就你两,还分开吃啊”

    “我家就是自由惯了,林婶我先回去了,改天聊”

    梁乘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跟这些大爷大妈唠嗑,因此她回家短短一趟路,有时能走上半个小时。

    但是,今天她的心情显然不是很美丽。

    她找了个借口,告别了林婶,面色郁郁地往小区走去。

    从她被主编骂到现在也才不过两个小时,她老爹这是又上赶着去哪里发泄不快了。

    梁乘从小是单亲家庭,被爸爸梁辉养在身边,她的成长轨迹里亲人不多,大部分日子都是她跟爸爸两人相依为命。爷爷奶奶在乡下住,不常来,因此她跟两位老人家也不太亲近。

    梁乘从小聪明,梁辉不怎么管教,但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为人乖巧懂事,梁辉一直都很省心。可谁能想到,姑娘家养大了,快年近三十了,叛逆期倒来了。

    江北电视台,她早晚得离开的。

    梁乘坐在饭桌前,愤愤地吃着饺子,心理想着。她在台里有点风吹草动的,有人立马一个电话就打到她老爹那里去,搁以前就算了,反正都是好事。今日不比往昔了,她不争气,在台里混不出成绩,她老爹每次听到事情都能生几天闷气,生闷气就算了,还因此养成了酗酒的坏毛病。

    她也不知道,是谁进入了晚来的叛逆期。

    烟酒不沾的梁辉,这几年是又酗酒又酗烟,六十多岁了,却全然把自己当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一样,糟蹋身体。

    梁乘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拿着盘子起身进了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

    脏了的盘子不能放过夜,她老爹生的闷气必须过夜才能消。

    所以她不着急。

    /

    江北市最野最文艺的地方都藏在老城区里。

    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位于文秀区的青花巷,酒吧里面最有名的数[墨里青]。

    墨里青是一座清代大户人家的庄园改造而成,文艺野趣兼具,与城市的亚文化也不谋而合,因此这里的顾客身份迥异,年龄段覆盖了少年到老年。

    宋煜月一开始选择这个地方开酒吧,也只是想圆一下自己在闹市里当个浪荡公子哥的梦想。他本就是现世公子哥,只是不能浪荡。

    宋家是江北市有名的大家族,除了产业遍布全国外,宋家祖辈还是书香世家,因此虽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但是宋家比起任何人都看重家族教养和文化传承,因此宋煜月就是再轻狂,在自家人眼底下,也得老老实实做人。

    这酒吧落成之后,除了一开始他兴致上头,经常光顾外,后来的经营基本全交给经理,他自己倒是很少来,来也是纯粹为了娱乐。墨里青也成了宋煜月的朋友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暮色西垂,霓虹四起,青花巷里的行人陆续多了起来。

    着一身黑的男人立在墨里青的大门口,懒懒倚着厚重的黑色大铜门,指尖夹着烟,猩红的烟火在风中闪烁,只见他右肩膀夹着手机,眉头微蹙地听着,似乎等那头的人把话说完,他才义愤填膺地道:“我不管哈,今天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我组这个局组了这么久,你不能光出地方不露面,忒不地道。”

    讲电话的是段与谦,宋煜月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朋友之一。

    身后一穿着灰色V字领紧身连衣裙的姑娘等着段与谦挂了电话,才小声问道:“怎么样嘛,煜月他来吗?”

    段与谦闻声回头,指尖掸了掸蓄起的一截白色烟灰,扯开唇边笑道:“放心吧,他要是不来我一会就过去把他绑过来,三四年没见了,怎么着今天这个局也得让他露脸。”

    时羽跟在段与谦身后,进了墨里青的大门。

    今天是时羽回国的第三天,她与段与谦和宋煜月从小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青梅竹马。直到上了大学,大家去了不同的国家这才分开,期间也偶有联系。今天为了给她接风,段与谦才在宋煜月的酒吧组了这个局。

    这样铁的关系,宋煜月为什么推辞不来呢?

    段与谦不明白,但是时羽心里却清楚得很。

    直到夜里十点钟,酒吧的生意进入了顶峰时间段,宋煜月才慢悠悠散着步往墨里青的大门口走去。路灯将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弦,随着他的步子,在夜风中一下下拨过墙根处的青草,冷白的月色衬得他身影清绝挺拔。

    酒吧内吵闹的音乐声让段与谦更加耳聪目明,他警醒地留意着入口的一切风吹草地,宋煜月瘦高的身影刚从入口处朦胧的光影里晃进来,段与谦就发现了。

    他站起身,朝宋煜月挥挥手。

    宋煜月隔着重重人影,抬眼朝他看了过来,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像蒙着一层雾,敛住了所有神采,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神色倦倦地朝右边的角落处看去。

    “大哥,这边”

    段与谦急了,朝宋煜月吼了一声。

    那位仙人一样,脱俗清绝的大哥才闻声回头,笃定地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段与谦看着宋煜月走近,才又看了下刚刚宋煜月目光所落之处,一个看起来六十来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穿着格子衫,醉醺醺地喝着酒,时不时目光灼灼地看着什么。

    “什么呀,你不会把那位大爷当成我了吧”

    段与谦朝宋煜月质问道。

    宋煜月唇边扯出一个淡笑,只道:“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他说话间弯腰去捞桌上的酒杯,目光很自然地从桌对面的时羽身上扫过,下巴微微扬了下,笑容更甚,招呼道:“时羽好久不见,今天我做东,玩得开心点”

    时羽没想到再次见面,他如此轻描淡写,原本纠起的情绪瞬间像释放的橡胶,慢慢的只剩情绪的微小回弹,她笑笑道:“煜月哥,好久不见,你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宋煜月眉梢微微提了提,笑着饮下了三杯酒。

    “豪气啊,但是你喝慢点,你这醉了就没得耍了。”段与谦说着话,伸手落在了宋煜月的小臂上,止住了他去端第四杯酒的动作。

    “再说,三杯已够”段与谦补充道。

    宋煜月回头看了眼那位六十多岁喝酒的老头,眼睛微微眯起,将段与谦的手从自己小臂上提起,端起了第四杯酒,正经严肃道:“那为大爷从进门开始就盯着我看,我找他聊聊。”

    下一秒,男人单手揣着兜,迈着悠闲的步伐,端着一杯酒,朝那位表情迷离又目光灼灼的大爷走去。

    “要不要这么自恋,连大爷都不放过,大爷也喜欢他?这才三杯就耍酒疯吗?”

    段与谦目瞪口呆地看着宋煜月的背影,嘀咕道,转身就看到认真看着他的时羽。

    时羽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确实有大爷喜欢过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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