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大福低声告诉我:“公子自小就被老道诓去山里做道士去了。”赵子济此人,初见时确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姿态,今日再见嘛,我委实怀疑那天被吓狠了,所以看花了眼。

    大福眼睛发亮,八卦的光芒压也压不住,“公子回来后日日说着就呆一年,还说——”我看向她,拍拍她的手,鼓励她继续。

    “公子还说此次回来是为了断亲缘。”

    我听鹦鹉妖说起,昔年有个男子被继母苛待,大冬天的不给穿棉衣,被继母鞭挞时候衣服破了,衣中芦花飘出仍面无怨怼。后来继母病重,这男子全心服侍,煎药洗衣无一怨言。此事被乡人传出,在人界宣扬了几百年。可见人族对于所谓孝道之敬重。

    赵子济要了断亲缘,就像,痴人说梦。

    我用过午膳就去扣了赵子济的门。院内有一方荷花池子,里面闲悠悠浮着十几条鲤鱼。

    他正在用膳,桌上只摆了一道清蒸鱼和一碟小青菜。与我方才的六菜两汤相比,可称朴素。他似乎看懂我的想法,又添了副碗筷,“在山中十几年,老道士懒得很,我去第一天就让我烧只鸡,后来天天做饭,吃习惯了。”

    我未化形时常吃潭里的生鱼,化形后偏爱人做的红烧清蒸油泼鱼,此时桌上的清蒸鱼格外嫩滑诱人。

    他敲敲筷子,坐着看我:“尝尝吧。”

    盛情实在难却,我优雅地落座,夹鱼肉,入口——

    我一时恨不得把这一千八百年吃的所有鱼吐出来,让他全部重新清蒸一遍,和盘中鲜美鱼肉相比,我的过去只堪说是果腹。那老道士果真有几分火眼,将几岁大的赵子济诓去做了十几年饭,享了十几年口福。

    “我用完了,你慢慢吃。”赵子济放下筷子,清蒸鱼不过动了尾上的几口。我顾不上姿态,一口接一口,片刻之间,盘里余下个完整的鱼骨架。

    虽吃得急,但多年下来,我吃鱼的功夫也高,骨白完整的鱼架子应能填满三四个荷花池子。赵子济笑看着我,我知道,优雅地光盘是对一个厨子莫大的鼓舞。

    盘空馋瘾尽,我擦擦嘴角,又抚了抚弯折的衣角,郑重地提起正事:“我真是对不住你,这次来得急,就带了几件衣物过来,你的弹弓落在定王府了。”

    他却没问我定王府的事,也没言语,开始收拾盘子碗筷。我在一旁不知所措。

    弹弓是他亲手做的,还用来打过大蛇,想必陪了他许久,定然是不舍的。他此时应该心情不悦吧?诶,他是个好人,借我弹弓,分我吃鱼,最最重要的是,做鱼旷绝古今的好吃,我实在不想让他对我生厌。

    “你莫急,我改日,啊不,明日就回府把弹弓取回来。”

    他还是没开口,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讪讪地叠好最后一只空碗递给他,他把碗筷盘子递给门外守着的丫鬟。

    我还是没忍住,“怎么不让她们收拾?”

    “我不习惯别人进来。”

    啊?那我岂不是犯了他的忌讳……他既然请我吃鱼,想来并不厌恶我,以后还是有鱼吃的吧。我摸摸鼻头,撇去乱七八糟的想法,随他一道进屋。

    他引我入堂内,再入内室,里面一派朴素,就一张床,床下一双蓝布鞋子;一方小案,小案上留着唯一与这灰扑扑内室不符的东西。

    一根绿色发带。

    终于,他开了口:“也不必回去,抵押在这儿呢,还不还随你心意。”

    这话说得着实合我心意,我赵家小姐的身份还未坐实,冒冒然去定王府终归不妥。到时碰到清荷她们,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拿着人家弹弓不还,终究还是不像样子,司元贞几个月都留在江南回不来,我尽可将情况探知熟悉了,再回去把积攒的月例银子与弹弓一道拿回来。

    过后,我应是不会再去定王府了。

    我拿起发带,指尖在上面来回划动,赵子济不知从何处掏出把蒲扇,一下一下打着风。

    春尽后,晌午的热意也渐渐浮上来,我推开窗棂,池子里头已经长了七八个绿生生的荷苞。

    我也觉着有些热,鼻尖似乎生了汗意,看看窗外,有瞄一眼扇风的赵子济,终于锚定了话语:“我见你似乎胃口不大好,一盘鱼只动了几筷子,鱼见了都觉得死得冤……要不我以后与你一道吃?如此也算对得起一条鱼命。”

    他手中的扇子蓦地顿住,漆黑的眼珠子也顿住,只一张朱红的嘴微微地、忽上忽下地扭着。我为人数月,自认为还是懂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此刻只觉得困惑,实在猜不清他是愿意呢,还是不肯呢。

    思及此,我走到他身前,贴心地拍拍他肩膀,他肩膀硬邦邦的。“你放心,我绝不吃白食。饭前我早早过来给你打下手,饭后我来收拾,你只需舒舒服服地烧鱼就好。”

    他点了头,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怪怪的,但并未引起我不适。相反,我好像有点喜欢他的目光,就像是昔日修行时候,山洞空隙里漏进的几缕阳光,暖洋洋的。那个山洞我哼哧哼哧挖了五天,但挖得不好,常年阴面见不着太阳,洞上方的空隙雨天漏水,但因着晴天还有些光渗进来,我也能将就,懒得挪窝了。

    “每日食时末过来,记得买鱼。”

    “买哪种鱼呢?”

    他扇子拍脑袋想了几息,“这几日先不买,池子里还有十几条鲤鱼。你若想吃别的,自己买了过来。”

    别的?

    我吃不惯鸡鸭牛羊猪,尤其是鸡,未被人类驯养前也是能与我白鹤一族一块儿遨游蓝天的生灵。每每见着盘中焦黄烤鸡,我常觉世事无常,鸡生多舛,诶,造孽啊。

    故而我十分真诚地看他眼睛:“我别的都不喜爱,就好一口你做的鱼。”

    蒲扇啪地落到地上,赵子济弯身去捡,我只看到他通红的耳朵。捡起扇子后,我见着,他的脸像有余红未消,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扇面,没再看我。

    一把光秃秃的蒲扇有甚好看的?

    我想,有品味的食客之于好厨子,就像伯乐之于凡间的千里马。赵子济此刻遇见他的伯乐,太过激动,激动到不好意思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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