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谢毓手中捏了个不知何处来的火折子,明亮的焰火在竹筒顶端静静燃烧,将那张些许狼狈的清丽小脸照得一览无遗。

    谢毓表情也很惊喜。

    有了光亮,她一扫周围才发现此处竟是个天然的歇雨亭。陡峭的石壁在此处凹陷向内,形成了一个空旷狭窄的半开山洞。宋岚亭竟找了个这样的好地方。

    “哪来的?”

    谢毓闻声看宋岚亭,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手中凭空出现的火折子。

    谢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尴尬笑道:“这个是我方才在身上胡乱摸到的,没想到没被水浸坏。”

    “不过还真是雪中送炭了,你说是吧?”

    “嗯。”宋岚亭垂目,长睫掩住双瞳,将自己的情绪藏在谢毓所不能见之处。

    看谢毓方才的表现,眼睛应当没什么问题。他原本打算安定后认真询问他是否伤了眼,现下看来倒是不需要了。

    垂眸的间隙光亮渐弱,抬眼见谢毓一声不吭举着火折子往丛中去了。

    这是要做什么?

    没一会儿,谢毓回来了,怀里还捧着一堆干湿混杂的木枝,数量可观。

    原来是去找柴火了。

    谢毓精心摆放好每一根木条,撕下一块衣帛垂在手中,将边缘撕扯到细线松散的地步,然后靠近火折子的焰火。绵软的布帛一瞬间便燃了起来,火焰不急不缓向上蔓延,谢毓将之小心放入柴堆底,眼见火势将起才收回手。

    进展还算顺利。只不过……

    起烟了。

    明明没有风向明确的山风,那浓烟却不偏不倚飘到了宋岚亭面上。

    即便是端方如他,此刻也禁不住流出泪来,他冷喝了一声:“谢毓!”

    “啊?”谢毓望着他眼下两道漆黑泪痕,没忍住笑出声来。

    有几根柴是湿的,火一旺起来便熏出了浓烟,这种烟最是呛人。

    看着自己一手酿成的“成果”,谢毓尽量憋着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也是无奈之举。”

    “咳咳……”宋岚亭被烟呛得轻轻咳了两声,腰侧白衣便洇开淡淡红痕。

    现下火光通明,谢毓的眼睛可不似刚才,将那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抹红刚现身便被她捕捉到,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扶他时手上也有淡淡湿意。抬手一看,果然有残留的淡淡红痕。

    她这个蠢货,方才竟还以为是宋岚亭的衣裳没干。

    谢毓连忙走近蹲下,也顾不得许多,手往宋岚亭腰上一揩,一抹刺目血色。

    “你流血了!”她神情严肃,“这么严重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宋岚亭没看她,声音虚弱,“还是等明日姑姑的人来为佳。”

    谢毓瞪眼:自己刚刚好像被明晃晃的嫌弃了。

    可恶!她才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人呢!

    “不行,你这血得止住才行。”谢毓利落站起身,“我去给你找些草药。”

    “不行。”宋岚亭出声否决,抬眸看她,眼中流露出不信任,“你认得草药么?”

    什么眼神?!他又小瞧她!

    谢毓竖眉挺胸:“我吃了这么多年药,认得几味药材有什么奇怪的?”

    “那也不行。”宋岚亭沉声,“天色太暗了,别乱跑。”

    “不行不行!”谢毓叉起腰,“你还管到小爷头上来了?”

    “宋岚亭,小爷这是为了你好!你别不识好歹。”

    “你——”宋岚亭闷声气结,背上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往日被谢毓捉弄他都毫无波澜,没成想今日为他着想还遭了白眼。

    他就不该管他!

    略一分神,谢毓已经在火堆中搜罗合适的“火把”。宋岚亭犟不过她又没法起身拦她,最终还是由着谢毓抽了根烧着的木柴出了山洞。

    谢毓走后,宋岚亭目光探入火中,渐渐出神。

    他不让谢毓去缘故有二。

    一是荒野夜深,为免不测;二是他知道自己这伤并不致死,他不想欠谢毓的人情。

    可谢毓非要塞给他。

    宋岚亭面无表情看着谢毓找来一摞蓟草、蒲萼,用卵石捣碎蓟草,又将蒲萼拆开取出内里软絮。

    忙前忙后,捧着东西走到他身前来,蹲下与他对视。

    “衣服,脱一下。”谢毓命令道。

    宋岚亭盯着石上深绿稀碎的草酱,清声道:“我自己来。”

    “你都这样了,怎么来?”谢毓按住他,表情不悦。

    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宋岚亭被谢毓按住肩,整个人被钉在石壁上。

    他冷眼看向她,下颌微微紧绷。现下若非自己手不便利,谢毓已经倒在了地上。

    谢毓倒是丝毫没有被他的冷厉之色吓住,反而主动凑近,贱兮兮道:“你不会是害羞吧?”

    宋岚亭彻底无语住,闭上眼不愿看她。

    他无法理解谢毓这个人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构造,竟能指使他说出这样无厘头的话。

    他这一闭眼却更是给了谢毓借题发挥的机会,她手一伸滑至男人腰间,虚浮其上,笑意嫣然:“世子,都是男人你害羞什么?”

    干燥的木柴炸开火星,发出静夜为数不多的声响。

    腰间忽然攀上一阵温热,宋岚亭的眸光一沉。不过那只手并没有再过轻佻的动作,宋岚亭神色微冷,同谢毓相望,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调笑。

    这时候还想拿他寻开心?

    “那你来吧。”他直直望着谢毓,看她接下来究竟会怎么做。

    他不想再同他争辩。毕竟谢毓是个没脑子的,何必计较。

    意料之中的反应。

    谢毓轻轻“哦”了一声,笑着开始扒他的衣服。

    衣襟刚褪下一半,宋岚亭又叫住了她:“等等。”

    “又怎么了?”谢毓不耐烦。

    “我伤处衣物被划破了,不必脱下也能上药。”

    谢毓戏谑呢喃:“还说不是害羞……”

    男人面色不改:“更深露重,我只是怕寒气入体罢了。”

    谢毓语气轻快的“噢”了一声,轻手将他领子拢好,瞟了一眼他那副正经神情,心中默然:真能装。

    回归正题,谢毓转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掀开腰上方的衣物裂口,只一眼脸上不正经的表情一下子便收了起来。

    且不说白衣染血,布帛之下一道一掌长的口子,中间仍有艳红血夜在缓缓渗出,两侧皮肉外翻,怵目惊心。

    她声音一下变得闷闷的:“宋岚亭,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

    “上药便上药,别多嘴。”宋岚亭腰身仍旧挺得笔直,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那道可怕的伤口并非其所有。

    谢毓觉得好心被当驴肝肺,却再说不出奚落之语。默不作声拿起蓟草草酱敷到那道口子周围,宋岚亭的身躯骤然几不可察地轻颤栗了一下,谢毓的手指立时不敢再动。

    她发誓!她真的很温柔!一点都没有用力!

    哪怕嘴硬如宋岚亭,身体也会给出最诚实的回应。

    谢毓不揭穿他,只默默拿起软絮再度放柔动作,叠在其上。

    不过她真是不明白他:喊疼又不丢脸,不懂他为什么连这也要装一下。

    “宋岚亭。”

    “嗯?”他的声音更虚弱了。

    谢毓抿唇道:“恐怕你还是得脱一下衣服。”

    “为何?”宋岚亭侧目看她,对她固执的恶趣味心生不悦。

    谢毓读懂了他的眼神,明白自己是被误会了。

    她虚虚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腰的方向:“伤口得包扎一下,否则药草会掉。”

    宋岚亭目光聚焦在那根葱削的手指,白润的底色之上是斑驳的微红——那是他的血。

    谢毓原来并不是想捉弄他。

    他一直不说话,只盯着她的手,谢毓自然而然的认为他这是心中仍有芥蒂的表现。

    “你骂我不要紧,但自己的安危,请你还是重视一下吧。”谢毓道,“更何况,被我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有必要这么抗拒么……”

    宋岚亭循声抬头,见谢毓垂着睫羽,望向别处,看起来像是伤了自尊。

    “你脑中戏为何这么多?”

    戏多???

    谢毓虽没指望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可这么下人脸面的话却也叫她出乎意料。

    “宋岚亭,你这幅尖酸模样对得起外表对你端方有礼的称赞么?”

    “你以为自己身材很好么?给我看我还不稀罕呢!”

    嘴上气呼呼,手上却还是仔仔细细给他包扎完好,只不过直接就这外袍从外边围了一圈。

    她懒得再去动他衣服,省得被人恶意揣度。

    事毕,宋岚亭凝着全身最后的气力向谢毓说了两个字:“多谢。”

    谢毓斜了他一眼,皱着鼻子轻哼了一声,“记住小爷待你的好!”

    宋岚亭没说话,身后的火堆又炸了一下,谢毓回身见火势比之前小了许多,道:“要烧没了呀……”

    “宋岚亭你老实呆着,我再去拾点柴火。”

    依旧无人应答,谢毓扭回脑袋这才发现身前之人已经靠在石壁上微侧着脑袋睡着了。

    宋岚亭轻阖着眼,呼吸轻浅,白皙的皮肤在火光映衬下几乎有些透明。各个如玉琢般的五官又恢复到平日里淡然的模样,淡淡微光笼在周身,散发出让人不敢轻易亵渎的气息,惟有鼻尖的一颗小痣让他不至于无暇到脱离红尘。

    谢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两眼一黑,无声感叹: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有这么大么?同样是跌落山崖,怎么她就跟个野人似的……

    感慨完谢毓站起身,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蹲了半天,她腿麻了……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一瘸一拐往暗处去。

    其实她身上也挺疼的,只不过方才有宋岚亭跟她说话,心思便全放在了他身上,反而没空管自己。现下无人交会,全身的痛意又浮了上来,在静谧的夜中越发明显。

    三更之际,宋岚亭忽然在黑夜中睁开眼,微微侧目便入眼一副恬淡的睡颜。

    少年浓密纤长的睫翼轻垂,伴着平缓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小巧挺翘的鼻尖上搭了几根绵软的发丝,稍长一些的还会因气息呼出轻微飘动。

    宋岚亭倒是没有欣赏的意思,他默了片刻伸出手将谢毓的头往另一侧推。

    纹丝不动。

    他方才醒的原因是觉得肩头发麻,结果睁眼就是这么个头颅靠在自己肩上。

    他又试着推了推,依旧岿然不动。

    谢毓睡得很死。

    宋岚亭眨了一下眼,收回了手。

    算了,情况特殊,就不推他了。免得把人晃醒了又得唇枪舌战一番,自己也没得睡。

    不过……

    宋岚亭又看了这颗圆溜溜的脑袋一眼。

    谢毓这颗头看起来挺小的,怎么能这么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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