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宋岚亭直到梦里都还在纠结。

    于是在梦里,他捧着谢毓的脑袋看了又看,想解开自己的困惑,结果没转两下却惹得脑袋的主人火冒三丈。

    “宋岚亭,你怎么能随便摸别人的脸呢?!”

    谢毓紧明明锁着眉瞪着他,脸却红红的,像是害羞。

    “为什么不能摸?”他问。

    谢毓更生气了,原本叉着腰的手抓住他的腕,“女儿家的脸只有父兄夫君才可以摸的!”

    “哦,我知道了。”宋岚亭回答,然后淡定的又捏了捏谢毓的脸。

    后者哇哇乱叫:“知道了还乱摸!!”

    他手仍旧捧着谢毓的脸不放,似乎对手上柔软的触感十分留恋,真心疑惑道:“女儿家的脸不可以乱摸,跟你有什么干系?”

    谢毓脸更红了,弯起膝盖往他肚子上狠狠一顶:“你个呆子!我是女的啊!”

    宋岚亭吃痛松手,震骇不已:啊??谢毓是女的??

    现实中的宋岚亭也猛然一惊,奋力睁眼,心脏还维持着梦里不正常的跳动频率。

    四周天色已经大亮,谷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山雀啼叫,回荡在崖壁间,久久不绝。

    他下意识侧头,那颗头不见了。

    前方地面上燃尽的火灰十分厚实,想来昨日谢毓定是添了不止一次木柴。

    难怪夜半醒时他会困成那个样子。

    宋岚亭抬头扫视周围,不见人影。

    谢毓人呢?

    宋岚亭扶着石壁起身,却因下肢发麻不得不起身一半又重新坐下,落地的一瞬贴在腰间的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伸手一摸,昨夜的草药已经干成了草饼,血也止住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谢毓的功劳。

    一想到这,他又再度扶墙起身,他得确认好这家伙的行踪才行。

    拖着尚存麻痹的身体往前,方走出去两步便听得河滩上传来一声高呼,语调听起来甚是高兴。

    还未待他再更进一步一探究竟,出声之人便从人高草丛间钻了出来。

    熟悉的少年满脸春风而来,眼角眉梢都止不住的上扬。

    谢毓手里握着一根木叉子,顶端一条肥美的鲤鱼被拦肚刺穿,随着谢毓的脚步还在不停翻腾。

    “世子爷,有鱼吃咯!”

    宋岚亭站在原地望着瘦弱的少年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而来,忽而目光被一片雪白吸引

    ——谢毓竟是赤着足的。

    皱皱巴巴的裤腿被卷起蜷在膝盖下方,匀长纤细的小腿袒露在外,细腻光洁。

    谢毓的脚……似乎有点儿小?

    而且……竟然没有腿毛?

    宋岚亭不自觉锁眉,脑中莫名浮现出梦里那张一样的小脸和那句让他惊醒的“你个呆子!我是女的啊!”

    “哎唷——”

    思绪被一声惊呼拉回现实,宋岚亭正视前方,刚才小跑而来的人影又不见了。

    一条扭动的鲤鱼缓缓升到他眼前,尚未死去的鱼儿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句:“我在这儿……”

    谢毓趴在地上,一手高举着木棍。

    方才她惊觉宋岚亭盯着自己的腿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光着脚的,于是连忙弯腰,想要放下裤腿却不慎被绊了一跤。

    宋岚亭暂时甩开方才的问题,伸出恢复得较好的那只手搭在木棍上,发力将谢毓拉起来。

    “你趴地上做甚么?”

    谢毓一头黑线,回道:“世子爷,您看我是趴地上吗?我这分明是倒地上的呀!”

    宋岚亭不语,她又接着发牢骚:“‘趴地上做甚么?’呵,谁没事儿趴地上啊?乘凉呢?你倒是贵人清闲,睡到现在,弄来弄去干苦活的都是同一个人。”

    前面这番话都还维持在一个低音量,最多算得上是阴阳怪气。可下一瞬谢毓是真的在咆哮了。

    “这火怎么灭了?这还怎么烤鱼啊?!”

    她盯着脚边一堆只剩余温的残灰,脸色难看。

    “宋岚亭,你干什么吃的,伸手往火堆里扔几根木枝子都不会吗?”

    “小爷辛辛苦苦在河里捉鱼,你就在这等着饭来张口是吗?”

    “若是我不在,我看你真得了结在这。”

    宋岚亭没还嘴,脸上没什么表情,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简洁答了她一句:“我刚醒。”

    谢毓见他这副娇弱模样也没再继续咆哮,认栽将木叉子插入泥里,又转身一瘸一拐去拾柴,嘴里不停念叨着:“贵人哪,真是贵人哪……”

    *

    距离二人几里外的上游,薛居令正率着一小队人紧张搜寻。

    宋谢两个总是出现在一起的名字又一次聚在一起,此起彼伏,只不过以往谈及总是带着笑意,而这一次确实带着急促。

    最前方的玄衣少年面色紧绷,不断在茂密丛中穿梭,长手拨开荆棘,手背被刮出丝丝红印。

    鲜红的血滴在红线尾渗出,少年却丝毫没有反应。心中漫溢的急切反倒叫他冷静的可怕,甚至到失去痛觉的地步。

    昨日他到春庭禀报后宋清容便立刻下令搜山,不久得知宋岚亭也一同失踪,又立即加派了人手。

    昨日夺门而出的薛居令第一时间策马回林,沿着狼王出没之地一路搜寻,循着两串并邻的马蹄印到了断崖前。

    一匹断蹄骏马死状骇异,已半数风干的血痕蜿蜒满地直至新裂的泥边。

    薛居令站到边缘,低头俯望,一片白茫入眼。

    身侧垂着的手紧握成拳,他转身上马调头直奔崖下山谷。

    谷中有河流经数里,薛居令沿着河岸从日落找到了夜深,直到带路的山民提醒夜间有狼出没,危机四伏,随行府兵才将他拉走。

    薛居令不肯回城,宋清容便让他宿在了春庭。

    这一夜,薛居令坐在床沿,望着手中的玉玦丝毫没有倦意。次日日出之际,雪菱奉命前来寻他,门一开便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惊住。

    “可有消息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雪菱摇摇头:“尚未传来消息,殿下派奴婢来叫您用膳,待用过膳再入山。”

    “多谢殿下好意了,我还是直接入山吧。”

    说罢,薛居令略微掬手自她身侧而过。

    少年身高腿长,很快便走出了视野。雪菱望着薛居令的背影湮于春庭,哀哀叹口气转过了身。

    她本想奉劝一二,可他那决绝的神色叫她实在开不了口,只好回正院回禀如实宋清容。

    宋清容对雪菱所述情形倒是生出几分讶异,“没想到这个薛居令对小谢毓竟是有几分真挚情谊在的。”

    雪菱一边为宋清容布菜,一边轻问:“奴婢昨日便想问殿下了,谢公子失踪您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

    “起初只说是他一人走失,我还挺忧心的,可后来既说亭儿是一块儿丢的,我便不操心了。”宋清容闲夹起一块酥饼,“有亭儿在,出不了什么岔子。”

    “原来如此。”雪菱颔首,将食盘收至一旁,“既然殿下对世子这般放心,为何还要将他的小厮扣在春庭不让他回王府禀告呢?”

    闻言,女人放下竹箸,黛眉轻挑,“我这是在保他的性命。”

    “也算是为昱儿积福吧……”

    雪菱瞧了一眼女人的神色,适时地闭了嘴,候至一旁。

    唉……无论谈及何处,话稍总归会落到同一个名字身上。

    十年了,长公主这心结究竟何时才会解开?

    *

    忙活半天,谢毓将烤好的鱼递向宋岚亭:“喏,烤好了,吃吧。”

    宋岚亭只望着她没伸手,道:“分一下。”

    谢毓依言忍着烫将一整条鱼掰成两半,将多的那一半再次递向他,“给!我娘说,身上豁口吃鱼好得快。”

    宋岚亭伸手一捞,将另一块小的鱼肉拿到自己手中。为防谢毓来抢,立即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谢毓眉头紧锁:“不是,你就非要跟我作对吗?”

    “你忙活半天,多吃点。”

    “……”

    谢毓眨眨眼,被他一句话消了气,阴阳怪气的话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吧……算你还有点良心。”她嘟囔扭过身子,自言自语,“如果他们晚上还没找来的话,我就想办法多抓一条,给你补补身子好了……”

    宋岚亭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将鱼肉撕下送入口中。看起来心无旁骛,可实际上,方才谢毓嘀咕的每一个字都被他一字不漏的收入了耳中。

    并非他有意要听,实在是谢毓对自己的嗓门没有确悉的自我认知。

    吃过鱼宋岚亭起身在周围散了一会儿步,走到河岸边时回望了谢毓一眼。

    瘦瘦小小的人儿屈膝坐在火堆旁,缩作一小团,手里捧着个鱼块吧唧吧唧地啃着,叫人看起来非常有食欲。他方才吃的时候都被谢毓影响,食欲增进不少。

    不过奇怪的是,这鱼肉分明一点味道都没有,谢毓却像是在吃珍馐佳肴一般。

    谢毓总是这样奇怪。

    他收回目光,继续向河岸上游方向去,不过没走几米身后便传来清脆的叮嘱:

    “宋岚亭,你身上还有伤呢!别走远了!”

    他没管她,只注意脚下的路。

    宋岚亭在约莫往上一两百米后顿住脚,远远眺望上游的地界后又察看了一遍岸边的走势,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往后原路折返,到了山洞前却又不见了谢毓的踪影。

    方才绕了一圈,他的体力已将将用尽,并且他觉得谢毓应该不会走太远,便坐了下来,静静休憩待她归来。

    不出所料,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谢毓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堆新鲜的果子。

    “小爷归来!”

    谢毓得意扬扬走近,将手中用宽阔树叶盛装的野果摊放在宋岚亭面前。

    橙红饱满的浆果交错挤压在翠绿叶片上,洋溢着淡淡清甜香气,诱人采撷。

    宋岚亭望着鲜艳的小圆球不禁深思起来:好像谢毓每次消失又出现都会给他带来新东西,以前是麻烦,现在是帮助,不知往后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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