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舍这两日得了热症,整个身体像在火里烧。今日刘桃来给她换药的时候,发现伤口还是没有长上,还化了很多脓。不留药师用刀将腐肉和脓刮去,又给她重新缝了一遍。她问不留药师自己什么时候能好,他只说快了快了。可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连手都攥不紧了。她想她这次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夜里,趁不留药师去研药,她起来了。

    她的腹部因皮肉拉扯而紧绷着,一用力仿佛肚皮会绷裂开来。

    她慢慢挪出房间,向园里走。

    冯苇和石旦在砸核桃,此时日头正烈,照得人身上发热发汗,不一会儿就觉得口渴。

    冯苇将水囊解下,走到齐元旁边,递给他。

    “谢谢。”

    她笑了笑,走开了,手里翻弄着核桃,眼睛却时不时看向齐元。她经常会偷偷看他,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牵动她的心,靠近他,和他说话,更是让她的心砰砰直跳。就好比现在,他在喝她给的水,她就觉得自己和他之间产生了某种链接,只要跟他有关的,哪怕只是名字并列在一起也是开心的。

    “咕啾,咕啾,咕啾。”

    “咕啾,咕啾,咕啾。”

    齐元听到这声音,将水囊还给冯苇。

    “你去哪?”赵惠问。

    “我东西掉山上了,我去找。”

    冯苇见他朝山上跑,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也往山上去了。她猜他是去核桃树下,可她去了一看,没有 。

    她又在周围找了找,没人,于是下山去了,走到一个洼地,抬头一看,有人影。走了几步,再一瞧,是齐元,还有另一个人。

    他正抱着那个人,他哭了。

    她的心一阵酸涩。

    原来他是来见这个人的。

    想到这,不知怎么,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忍住。一忍,气息不畅,胸腔起伏,反而抽噎起来。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是那个师兄。她吓得泪止住了。

    “你是谁?”

    冯苇余光一瞥,齐元也往这过来了。她想跑,那人抓着她不放。

    她靠在石头上,无所适从。脚步越来越近,她忐忑,害怕,等他看见她的脸,他会怎么样?讨厌吧,肯定是的。

    齐元已经站在她面前,她停止挣扎,整个人蔫了一样,束着手,垂着眼,不去看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不说话,她也没话说,她跟秦青有什么区别。

    “你跟着我来的?”

    “没有。”

    冯苇说完觉得理亏,便又点头承认自己跟着他来的。

    “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我没听到。”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她又开始掉眼泪。

    “不要哭好吗?你为什么哭?我又没对你怎么样。”

    “我没想哭。”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可是眼睛不听使唤,一个劲往外冒水,很快,脸上又都是泪痕。

    “我可以走了吗?”

    她窘迫地看着两人。

    齐元退了一步,她飞快地跑走了。准确地说是落荒而逃,她感到一种极大的羞耻。她感觉他们的目光正在灼伤她的后背。

    文舍伸手扶着石头,她的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她忍着痛,平静地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一起了?”

    “没有。”

    “我看她喜欢你,不然怎么会哭呢?”

    齐元看向远处,不说话。

    “情欲害人,我的事就是例子。”

    “我知道。”

    “知道就好,我不想你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姐姐,天宫主已经不计较了,你就回来吧。”

    文舍想起赵亭。甜蜜的,痛苦的,不断交织,织成一张网,网住了她。

    “我恨他。”

    “谁?那个男人吗?”

    “相思看白日,肠断上谷山。”她突然笑起来,神情激动,“都是狗屁!”

    说完,她一下子仰在石头上,滑落下去。

    “姐姐,姐姐,”齐元揽住她,“你怎么了?”

    “没事了,我没事了。”

    文舍感觉自己的肚子仿佛开了个洞,生命在这个洞里慢慢流去了。

    齐元看见衣服上有血。

    “你受伤了?”

    他赶忙将她抱起来,往羽宫跑。

    血慢慢洇满衣服。

    “姐姐,你挺住,我们快到了。”

    文舍感觉自己被颠簸地头晕脑胀。

    “齐元,放下我。”

    他不听她的,踏过灌木丛,使劲往前跑着。

    “放下我,放下我,这样我好难受。”

    “快放下我,听话。”

    齐元脚步放慢,将她放下,让她倚在树上。

    “呵呵。”她闭着眼轻呵了两口气。她真的要死了,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我还没去找他,我要把孩子给他看,我要让他看看他有多惨,让他一辈子难安。”

    “姐姐,不要想这件事了,我们快去治你的伤。”

    “不,没用了,没用了。”

    文舍抬头,树叶开始变黄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从这里逃走去找他。他抱着她,多么高兴啊。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买东西,一起修了间房子,多少个夜晚他们一起度过。可是她不能有孩子,他知道后要赶她走。

    “暗里教君……”

    突然她喷出一大口血。血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散成微尘。

    齐元背起她,一路奔跑,到了羽宫。

    “天宫主,天宫主。”

    他使劲拍着门。

    周凌开了门,见他背着文舍。

    “师兄,快救救她。”

    “你是园里的小弟子?”

    “快救救她呀。”

    “把她背到药房里。”

    “不留药师,不留药师。”周凌在各房间找了个遍,不见人。

    “你在这守着她。”说完他走了。齐元把文舍放在床榻上,

    她突然身体蜷缩,满头大汗,嘴里直喊着:“我好恨,我好恨。”

    齐元赶紧握住她的手。

    “姐姐,没事了,没事了,你回来了。”

    周凌带着不留药师跑进来。

    “原来她去找你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周凌大惊。

    “她痛糊涂了,在叫他弟弟呢,长姐如母。你去帮我拿点止痛丸进来。快去。”

    支使走周凌,不留查看她的状况。

    死期已至,他一言不发。

    齐元看他神情就已明白她没救了。

    好痛,她全身不自觉地抖动,汗水大粒大粒地滚下来。

    皮肉慢慢翻开,血涌出来。她感觉他要出来了,她另一只手也握住匕首,心下一横,剖开了自己的肚皮。

    她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进去,掏出了一个肉胎。

    她又悲又喜。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地上,点住自己的穴道,用布缠住自己的肚子。

    婢子把赵亭叫来了。他害怕了,他看她的眼神像看怪物。

    稳婆把孩子拿过去,“死胎,是死胎。”

    “埋了他,埋了他。”

    她抢过孩子。

    她突然睁开眼,看向齐元。

    “孩子,给我孩子。”

    不留将木盒递给他,齐元拨开她的头发,拿着木盒给她看。

    她看着,气息仿佛没有了一般,她看着,双眼睁着,空洞洞的。

    “姐姐?”

    他声音哽塞,不断地唤她。

    “姐姐,姐姐……”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颈。死了,她死了。

    周凌在门外看着他。

    不留找来了天宫主。

    “把她安葬了,然后叫小弟子到一水间来。”

    齐元抱着尸体,任谁拉也不松开。

    到了傍晚,天色微暗。

    他站起来,点了灯。

    明明暗暗之间,他看见姐姐正在哭。他拿起枕边的木盒,放到她的脖颈处。

    “姐姐,不要哭了。你的孩子在这里。你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留见房间里灯亮了,走过来。见齐元满身血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她既已去了,早点安葬她比较好,你说呢?”

    齐元站起来,向他鞠了一躬。

    “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剖腹取子,我猜是她自己做的。”

    齐元心头一紧,泪涌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心绪稳了一些,又说:“我可以把孩子带走吗?”

    “不行。”

    “为什么?”

    “你要那死去的孩子做什么?”

    “怎么样才能给我孩子?”

    “你去找天宫主吧,正好那会儿她过来让你去一水间找她。”

    一水间。

    “你要那东西,想做什么?”

    “你不说?”

    “那我绝不可能给你。”

    “姐姐要让那男人看看他。”

    赤羽看着他。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想要那孩子,就得离开师门。”

    “好。”

    “你要想清楚,人心险恶,你从来没有出去过。”

    “请把他给我。”

    “执迷不悟。”

    齐元扑通跪下。

    “求你把他给我。”

    “去不留那取,取完立刻走,不许跟门里任何人接触。从此你跟这里没有关系,出去后不准提及师门以及这里的事情。”

    “谢天宫主。”

    不留木盒递给他。

    “你这又是何必呢,世道险恶,你这样的出去活得会很艰难。”

    齐元不讲话,要走。

    不留将自己的衣服给他拿了一套。

    “你这样出去要吓死人的。出了宫门,洗干净,再上路。”

    齐元出了羽宫,走到镜泊潭,擦洗身子换上衣服。

    “姐姐,对不起,我不能送你了。”

    他朝羽宫磕了三个响头,下山去了。

    冯苇跑走之后没有回园里。她觉得自己很丢脸,没法去面对齐元。于是在山上闲逛,一路拈花拈草。

    逛累了,她找棵树爬上去,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黑。

    坐着,坐着,铃响了,课散了。再不回去,寝庐就进不去了。

    她从树上爬下来,跑了回去。

    一进园内,就碰到了秦青,她头也不抬,连忙跑了。跑了很远,他没追上来,她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像她一样可怜。

    “你干什么去了?”

    是赵惠。

    “赵惠,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还有,你见没见到齐元,下午他跑出去就没再回来。”

    “他也没回来?”

    “是啊,师父很生气,你们两个课上完也没出现,她说你们明知故犯,有错不改,要罚你们在文天阁门口跪三天,不许吃饭,不许喝水。”

    难道他还在山里吗?

    “我去找他。”

    赵惠拉住她,“这么晚了,你不能去,再说马上就要关门了,谁也不能出园。”

    冯苇又一想,也对,他和师兄在一起,她白天的时候已经打扰他们两,现在再去岂不是让他厌恶自己吗。

    “好,我不去了。”

    “石旦呢?”

    “她去河边找你去了。”

    “那我去把她找回来。”

    “不用,不用,我去找,你快回去睡觉。”

    “对了,”赵惠从怀里掏出两个蒸饼,“这是石旦中午给你拿的,你快吃了。”

    “我不饿,我吃果子了。”

    “不饿也得吃,明天开始饿三天呢。”

    “对哦,那我拿回去吃。”

    “你怎么浑浑噩噩的。别站着了,快回去吧。石旦回来,我让她去找你。”

    “嗯,我走了。”

    冯苇回到寝庐,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石旦来了,她说她担心她,要她以后有什么事跟她说,不要这样子躲起来。

    她没有说,她不知道怎么说,但她承诺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石旦走后,她吃了一个蒸饼,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推门一看,地面上漆黑一片,月亮倒是亮得很。她坐在门口,把另一个蒸饼吃了。

    昨天上课的应该是空空师父,他向来和气,怎么这次罚得这么重。不过也是她自己恶劣,故意不去上课。他,他也肯定讨厌她了。之前他帮她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跟她不一样。

    那个师兄,他们抱在一起。他肯定很在乎她,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呢。他为什么哭?高兴吗?他们不能常常见面肯定很煎熬。要是她,肯定也会哭的。

    她的心酸酸涩涩的,像一颗没熟的桑椹,从胸口炸开,蔓延到全身。

    她七想八想,胡乱寻思。待到铃响,起身去受罚了。

    乐乐师父一来,就告诉他们齐元退出师门的消息。

    在文天阁门口跪着的冯苇如遭雷劈。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跟师兄一起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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