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画金东风拂,玉兰幽幽海棠羞。二月底,晋阳平西大将军府中已是春花娇艳,香气袭袭。

    “姑娘,奴婢听说太原长公主昨日已回乡,上巳节那日会在南郊设暮春宴,似是欲借此为新皇物色妃嫔?所以啊,晋阳城里的贵女们最近甚忙,东西南三市车马不绝。”

    花盏头梳双螺髻,身穿吉翠窄袖襦裙,灵巧的双手在女公子头上穿梭,思路全不受两瓣嘴唇的影响。

    “不过,咱家老爷听了似乎没甚反应,说是明日要去北镇处理军务,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姑娘,您说老爷近两年是不是有些奇怪,这还像咱家老爷吗?”

    闻言,胡镜里朱唇启皓齿:“不怪啊,阿爹开悟了,又不舍得女儿嫁进皇宫了。”

    镜中美人,梳随云髻,一身落蝶茶白交领广袖长裙曵地三尺,明眸乌羽,神采熠熠,似是白日初出照屋梁。

    “姑娘,您当真不想当太子妃吗?”

    花盏忽地想到,前前太子如今成了西河王,前太子年初登基做了皇上,哪儿来的太子。于是又换言道:“姑娘,您真不想进宫当娘娘?”

    “不想。”女公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是大将军的女儿,天家亦多有赏赐,从小锦衣玉食,单这满屋子的精致我还有甚不知足。再者说,若不得自由,活着还有甚趣味。你想随我困在宫城日日抬头看天吗?当然,还有最关键的:我认床。”

    言至此处,女公子看向了自己的闺床。那是一张黄花梨木床,上面雕刻着“霹雳”马纹,以忍冬纹连之。

    “霹雳”是她的爱骑,一匹威风凛凛的凤头骢,曾跑赢过大将军的赤兔宝马,有一身比寻常马儿更亮泽的毛发。“霹雳”极通人性,爱听女公子讲故事。

    某次,女公子胡诌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讲给它听,没成想“霹雳”落了眼泪,半卧下来,样子忧郁惆怅。女公子看后心疼不已,摸着它的脑袋安慰道:“是我的错,以后只言欢喜不讲悲伤。”谁知,“霹雳”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立起身来将一只前蹄搭在了女公子手上,算作约定。

    前年,大将军找人照着“霹雳”的几个招牌姿仪,将马纹雕在了御赐的黄花梨木上,制成了那张独一无二的闺床,并将其作为及笄礼送给了女公子。

    “既已及笄,爹爹还要赠你一个表字——明月之‘月’,愿你‘四时随心,一世清明’。”

    花盏知晓,姑娘哪里是认床,分明是舍不得离开大将军府,离开大将军罢了。

    女公子名唤狄簪簪,大魏平西大将军狄青山的掌上明珠。九岁生辰宴,先帝恰在晋阳明宫,曾亲临狄府为其戴锁,并称狄府有两样无价之宝:一是院中那株千年槐,一是这负气含灵的女公子。彼时,先帝甫立长她半岁的大皇子为太子,情志甚为愉悦。

    酒过三巡,先帝对狄簪簪说:“小簪簪,朕看你啊可做朕的儿媳。”言罢,又举杯豪饮,开怀大笑,醉意分明。在场的文武官员听了个个会意不言,倒是狄青山及时笑言:“圣上醉言,小女如何担当得起,劳烦常侍大人送圣上回明宫歇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黄常侍一行护驾回宫后这才算是松了松场子。

    事实是,那日生辰宴后,一位又一位的名师被隐秘地请进了狄府。

    他狄青山教养长大的女儿自是品行端正,有胆有识。但将来的“太子妃”该是才貌双全,人中之凤,不能只有德。

    狄簪簪倒也信服父亲之言,尽管她无心做甚“太子妃”,但多学技艺,多长本事终非坏事,于是潜心向学,从来父慈子孝。

    宫仪茶道、文章诗画、乐射御武,狄簪簪均能轻松习得。唯是不太善舞,自认无甚天赋,跳得平平,难见长进。

    除此,狄簪簪还有一爱好一特长:换装,化妆。自称:愿做世上七彩仙女,可化天下难化之妆。为此,她还特意求兄长为其在西市投了间铺子——“妆装阁”。

    “花盏,你刚说阿爹明日要去北镇?那……”

    花盏早已猜出狄簪簪之意,回道:“是的姑娘,您该不会又要去妆装阁当江月吧?”

    “不然呢?春色如许,阿爹在外,燕子岂有不出笼的道理。”

    狄簪簪一副如风之姿,自由在望。

    “那……奴婢花花自当左右相随。”

    狄簪簪一贯宅心仁厚,府内上下谁人没收过姑娘的小恩小惠。为着更多恩惠,姑娘每次偷偷外出多的是人帮忙打掩护。

    不过,府上之人除了二郎君及其亲信,无人知晓妆装阁与自家姑娘有渊源。

    *

    翌日,由狄簪簪和花盏扮演【1】的江月和花花果然出现在了妆装阁。

    晋阳城乃大魏别都,高家天子的兴业之地,富庶繁华堪比邺都。城东市小,多牲畜马匹交易与屠宰售肉生意;城南南北御道两边有四夷馆及四通市,西域和北陆大量胡人在此定居,各国奇珍异宝于此汇聚;而晋阳城西占地极广、规模宏大,故西市又称“晋阳大市”,北居鲜卑贵族、世家大族、资财巨万之富商,东西工坊、酒坊、店铺林立,南面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药铺布庄遍地……

    狄簪簪这妆装阁就位于西市南边,开张近半年。

    妆装阁掌柜名唤江兰,相貌清雅,气质如兰,内有一与之年龄相仿的俊秀伙计名曰林鸿,二人是夫妻。此二人早年得了二郎君与狄簪簪的救助方才得以脱困,后一直为狄簪簪兄妹所用,甚是信任。

    狄簪簪在妆装阁的身份是掌柜江兰的堂妹。私下里,江兰仍称其为“姑娘”。

    高寒星第一次走进妆装阁,装束低调。江兰客气地将他引至男装区,请他仔细挑选,便到柜台和林鸿对账去了。

    江月和花花在门口看到二人,决定蹑手蹑脚地俯身进门,然后从柜台外“长”出来,捉弄二人一番。如她们所料,江兰明显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叫了声“姑娘”。

    男装区的高寒星纵是听到了,却并未抬眼留意。江月和花花立马投入做工状态,帮忙摆起了新到的布匹。

    店外,一辆华饰牛车【2】缓缓驶来停在了门口,随即一位姿色上佳,装扮妖冶的女郎在两名婢女的陪同下踏入了妆装阁。

    林鸿忙上前笑脸招呼道:“郑姑娘来了,本店新到一批头面,您看看有没您喜欢的。这边请。”郑芸溪散漫地移步至头面柜,悠悠达达地从左往右扫了一遍那些头饰,眼神最终在一支蝶戏牡丹并簪上落定。

    “郑姑娘喜欢这支?”林鸿弯腰伸手取出簪子。

    “姑娘,这支簪子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郑芸溪身旁的一名婢女小声道。

    “你懂甚,长公主就是喜欢姑娘的华贵,上次长公主生辰可是单夸了咱家姑娘。”另一名婢女快嘴高言反驳道。

    此时,店内忽地传来两声窃笑,却还是被郑芸溪听到了。她正要转身说甚时,耳边传来了江兰的声音:“王姑娘、姜姑娘,里边请。”

    郑芸溪转身间,双眼正对上了王晋晋和姜孝。

    走在前边的王晋晋面若桃花,雍容大方。近旁的姜孝则温柔娴静,素雅端庄。

    “阿秋,不得无礼。”姜孝低声斥责。刚发出窃笑的正是她的婢女阿秋。

    “是,姑娘。”阿秋颔首应声,心中却并不在意。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上次在长公主生辰上晕倒的病秧子呀。”郑芸溪边说边朝着姜孝白了一眼。

    见姜孝并未理会,郑芸溪继续挑衅道:“瞧这一身素净,简直跟孝服无差。真是晦气!”

    姜孝纵感羞辱却仍是未予理会,可阿秋不干了,回嘴道:“郑姑娘,鸿胪卿郑大人真是好教养,司农卿也养不出您这般教养的女公子。”

    郑芸溪听了火冒三丈,抬手一挥,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了被她喊作“贱婢”的阿秋脸上。

    妆装阁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被引了过来,包括高寒星和江月。

    “放肆。郑芸溪,这里不是郑府,烦请自重。” 王晋晋终于开口,话音掷地有声。

    “我说王姐姐,您如此偏帮这个病秧子,当真不怕沾染晦气么?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姐姐您国色天香,常居美人榜榜首,又是尚书大人的千金,自是不信这些。不像妹妹我,碰不得一点晦气之物。”

    王晋晋淡漠摇头,未接她的话茬,拉起旁边的姜孝看起了展柜中的波斯孔雀纹锦。

    郑芸溪却不觉尴尬,话匣子易开不易合:“哦对了,王姐姐,听说长公主欲借暮春宴为当今圣上物色嫔妃,不知又有哪些新晋贵女获邀,那狄家女公子会否露面?

    听闻她貌若天仙,曾得先帝垂青,是太子妃人选。又闻她惯是爱七病八痛的,深居简出不曾真正露面,和某人一样也是个病秧子。你说,莫不是做不成太子妃——气的?

    啧啧啧。话说,王姐姐,您见过前太子吗?哦,不,是前前太子。据说他不轻易出宴会,亦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的。如今做了西河王亦没半个良娣侍妾。莫不是……”

    王晋晋立马打断了口无遮拦的郑芸溪:“莫不是甚?据谁说?西河王和狄家女公子合该被你编排?这般出言无状,蠢不自知,着实给郑大人丢脸,不成体统。”

    高寒星听了嘴角微提,不愧是世家贵女。

    其实,那些传言王晋晋亦有耳闻。她也仅是在几年前的一次宴会上远远地看了前前太子一眼,并未看清。至于传说中的“准太子妃”狄簪簪,确未在贵女圈见过。

    郑芸溪怒形于色又无言以对,终于想起干点正事。

    “江掌柜,听闻你家有位化妆师甚有技艺,今日在店里吗?还请请出来帮本姑娘描个妆。”

    花花和林鸿不自觉看向江月,瞧见她脸色还真不太好看。

    江兰用眼神示意江月软性“治一治”郑芸溪,江月随即心领神会。

    江月笑盈盈地拥到郑芸溪面前,花花眼明脚快地帮她取来了化妆箱。

    江月近看郑芸溪,发现她眉心正上方长了一颗火痘,忽而计上心头。

    “郑姑娘,您如此美貌,舒展地笑一笑哦。妾先帮您绘个图案遮一遮这颗尚未成熟的火痘,您看怎样?”

    “甚好,你自行发挥便可。”郑芸溪未多言语,回归慵懒丽人态。

    “敢问郑姑娘喜欢花卉还是动物呢?” 江月细心问道。

    “我家姑娘喜欢小动物。哦,对了,我家姑娘属猴,不防绘只小猴子上去。姑娘,您说呢?”郑芸溪先前那个利嘴的奴婢又言一嘴。

    “甚好,那便绘只小猴子吧。”郑芸溪话中含有期待,似是已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江月窃喜:“属猴?那还真是献策献到了家门口。”

    江月开始飞快描图。先将那颗火痘拿胭脂涂得更深了些,随后在火痘旁绘了一只正面蹲卧的小猴子:左眼紧闭,右眼明亮,小舌头探出来,和火痘胭脂一个颜色,颇为可爱。众人叹服。

    “郑姑娘,妾帮您描一只正猴,一只背猴如何?”江月有心等郑芸溪回应。

    郑芸溪看着那只可爱的正猴,全没想那颗胭脂火痘会是背猴的屁股,于是欢心答应了。这也终让狄簪簪做成了文章。

    图案全部绘完后,两只小猴果然活灵活现,精致非常。只是除了郑芸溪和那利嘴婢女,所有人都看出了其中端倪,个个只是赞叹,未言其他。

    偏偏阿秋还是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

    “好啊,你竟敢描猴屁股戏弄本姑娘。”反应过来的郑芸溪怒斥道,又想去呼舒三娘巴掌。

    江月一手便反制住了郑芸溪,温言道:“郑姑娘,妆装阁姓高,姑娘还是莫要生事的好,否则令尊大人该让姑娘您不高兴了。妾也是听了您那位婢女的建言才做出这无心之失,还望姑娘莫要介怀才是。”说完,江月又恭恭敬敬地给郑芸溪赔了个不是,郑芸溪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都怪你,出的甚馊主意,好端端的画甚猴儿!晦气!真是晦气!”郑芸溪冲那个利嘴婢女发火道,气鼓鼓地跑出了店门。

    “姑娘,姑娘。”那利嘴婢女亦是满腹委屈,边喊边追。另一个婢女摇了摇头,悄声跟了上去。

    临走前,姜孝回头向江月笑了笑。江月自是收到了那份谢意,亦回了一个笑颜。

    高寒星竟在妆装阁观了一出戏,心赞:“这女郎不简单,聪慧伶俐,心肠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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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狄簪簪化妆技艺高超,类似现在能化仿妆的高水准博主,所以狄簪簪化成江月时,是完全另一个人的模样。不同于易容术,但确有易容效果。

    狄簪簪本尊天生丽质,倾国倾城,如花似玉,宛若谪仙。最鲜明的特征:眼大面圆,端庄大气,亦柔亦刚。(后文会描述)

    江月精致明艳,锐利灵动。单看面庞,江月并没狄簪簪本人漂亮。所以别人化妆是为更漂亮,狄簪簪化妆是为了遮漂亮。奈何底子太好,江月亦是美人无疑。

    【2】魏晋以后,乘牛车出行成为风尚。牛车较为安稳保险,更为适合南北朝养尊处优、清闲处之的世家勋贵和名族妇人。北齐时期,乘牛车以示身份尊贵,牛车正式进入国家礼仪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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