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郑之之?”小师妹还在病中,却因那一笑而脸色红润稍许,看上去绯妍动人。

    她身子乏倦,说话有些轻缓倦怠,却还是一眼将素昧蒙面的郑之之认了出来。

    “你好像是挺惹人喜欢的。”

    她缓缓回忆,声音有些温吞。

    “宿瞳给我寄信有提过你,说我不在时你被提回九陵门占我位置。”她慢声说,“许千秋那个话多的提起你尤其沮丧,你不习武对么?”

    郑之之眨了眨眼,被她这一串话砸得有些晕乎乎。

    宿瞳是谁?许千秋又沮丧什么?

    她好似一个听不懂旁人话语的小文盲,解析不出小师妹在说什么,只能乖乖对最后一句点头。

    小师妹眼中闪过异色,但并未在这个问询上停留太久,见郑之之站在原处不动,像看到一只无措的怯怯小动物。

    好似被逗笑了,小师妹慢慢探了些身子,轻轻向郑之之招手,软声细语:“过来。”

    岁离离这些年多在江南行走,不自觉便学会了江南软糯微扬的口音,听起来十分轻柔。

    郑之之曾经对这个只出现在旁人话语里的红衣姑娘心生喜爱,每逢旁人提起,总觉得不自觉亲近,又唯恐将来哪一日见面唐突,惹得对方厌烦。

    现下见了真人,更是拘谨得一塌糊涂。

    “你不喜欢我吗?之之?”

    小师妹眉眼盈着病中疲倦时流露的柔软,与郑之之想象中的热烈张扬十分不同,却仍旧很美很艳,让人心旌动摇。

    “你也在害怕我吗?”

    郑之之摇了摇头,依言走过去,坐到她的床榻旁,仰头孺慕看小师妹如画眉目,好似怕自己语气一重,面前姑娘就散了。

    她轻声细语回答,“没有害怕。岁……”

    郑之之刹住话语,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红衣姑娘,左思右想怎么称呼都古怪极了,只好叫了一声,“小师妹。”

    “那你叫我离离……或许阿离。”岁离离眉眼一弯,轻轻笑了,“一直叫我小师妹,真想当我的师姐啊?我不许。”

    郑之之于是乖顺地喊她,“离离。”

    “好乖。”

    岁离离缓了口气,骨头却还是破碎支离泛着痛,只让她无声叹息。

    她转移开注意力,怜惜地问,“之之,你这副模样,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这样惴惴不安,却还挂着温软笑颜,怎不让人心软。

    郑之之却不自知,稍稍一顿,有些难为情一般,“许师兄他在信里说了什么?”

    岁离离伸手虚虚比了一下,轻声细语,“你的笑好漂亮。之之。”

    “你想知道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许千秋也不会介意的。我念给你听吧。”

    郑之之微微歪了歪头,听小师妹用吴侬软语念着信的内容。

    “……岁离离,你今年不回来好可惜,九陵门多了个人,你快不是小师妹了。”

    岁离离一本正经复述书信内容,语气轻灵平静,仿佛无忧无虑的孩子。

    “师父从山下提了个小姑娘,用来占你的位置,笑起来又漂亮又可爱,感觉比起你小时候好像要更安静讨喜,也不怎么闯祸,我们实在喜欢得紧。”

    “不是说你不讨喜,你千万不要生气哦。”

    好……好造作的语气,简直令人不忍卒听。

    郑之之知道许千秋和小师妹相处绝不会那么正常那么兄友妹恭,却没想到他与岁离离的往来信件还要越发肆无忌惮。

    “……占了我的位置?”岁离离重复了这个词,若有所思,又低低地咳嗽两声。

    郑之之听到她胸腔中紊乱的气息,是盛极而衰败的预兆,让她从心底漫出奇异涩滞感。

    小师妹幽幽的声音却将她从出神拉了回来,“郑之之,你怎么想呢?”

    “我没有……占你的位置。”她见小师妹这样问,浑身一震,嘴比思绪先动了。

    郑之之面上笑意往下掉了掉,不知为何,心里委屈非常,难受至极。

    “我没有想占你的位置,离离。”

    总是弧着笑意的姑娘眉目皆是藏不住的沮丧。她无师自通明白了当初许千秋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慌乱和难过。

    这种感觉在身体里钝钝发疼,十分不好受,但这不妨碍她要控诉许千秋在信里同岁离离胡言乱语。

    门主,几位师兄,许千秋,甚至是郑之之。

    他们想念的小师妹,一直都是岁离离。

    “……我倒情愿,你真的是来占我位置。”岁离离却不像在意的模样,抚摸一只小动物般,轻轻摸了摸郑之之的脑袋。

    这样一个动作已经用完她的力气。

    小师妹放下手垂了眼帘,无意识摩挲怀中长剑,话语渺远,“我差点回不来那天想着,有你在这山上,还能当做九陵门小师妹没有一意孤行离开过师门。”

    小师妹很久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一生又一生的梦中。

    她身子消瘦,露出袖外的腕骨支棱一道尖锐弧度,小师妹不在梦中迷惘,却悲伤地浮沉其中,最终只是幽幽叹息。

    “但是自作主张,就和自说自话一样讨厌。”

    好似意有所指,又是怅极叹惘。

    郑之之有所感知,却说不出有什么异样,只看小师妹很艰难地垂下头,珍惜地用纤细指尖抚摸剑柄花纹,眼中含着荡漾开的萧瑟秋水。

    郑之之于是不自觉将目光落在小师妹手中的长剑上,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称赞一声:“荒城……很漂亮。”

    许千秋同她提起过无数次荒城出鞘多么惊人,恰似小师妹一般骄傲飞扬。

    小师妹注意到她的视线,笑了,轻飘飘说。

    “是吗?你也这样觉得。”

    郑之之想,小师妹的笑好漂亮,却好苦涩。

    岁离离回应这番夸赞,瞬息无悲无喜。

    “其实我见过更好的,之之。”

    郑之之蜷了蜷手指。

    她说错话了。

    还不等她再开口,小师妹已经转开话题,好似攒了些力气,能够来问问这位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平日喜好。

    “之之,我听宿瞳说,你好似对江湖异闻录很感兴趣?”

    郑之之被带过话题,点点头,眼睛闪了生动的光。

    小师妹看她笑得温软可爱,唇角也不禁轻轻勾起,抬手虚软地拢了她的肩头,将她带过来一些,给自己一个支撑的倚靠点,“为什么呢?”

    “想……知道。”郑之之有些羞赧,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她嗅到了小师妹身上很淡的香气,萦萦绕在她鼻尖,让她想起夏日温灼的静水与流花。

    她想知道。

    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回应,一个谜底。

    想要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兰因絮果。

    仅此而已。

    “真好。”

    小师妹将长剑放在腿上,聚些力气,伸手轻柔捧住她的脸,笑颜清丽,一双清妙美人目灵动生辉,生气动魄惊心,“很纯粹,做起来才开心。”

    “郑之之,我也会很喜欢你的。”

    喜欢与否暂且不论,结果到了小师妹撑不住低头昏睡,郑之之也没想明白小师妹口中的宿瞳究竟是谁。

    ……如果是说门主,直呼其名是否有点太不敬了。

    大约不是吧。

    她将小师妹和长剑一起裹进被子里,仔细替小师妹掩紧门窗,卷了卷宗在袖中就出了小师妹的院落。

    漫无目的环绕九陵门走走停停,等回了神,郑之之已经来到山巅高树所在,一树玉花开彻,盛大灿烂,婆娑拂面。

    蘆灰衣裳的姑娘下意识抬头,看清树上融进灼灼万花之间的锦衣一角,思索片刻,她开口字正腔圆喊。

    “许师兄!”

    “怎么了?郑之之。今日怎么来这里?”

    许千秋从树上低下头来看她,弧了笑颜,日光落在他的眼睫上,染出一片温柔金色,看起来有些慵懒狡黠,教人也不自觉欢喜起来。

    “别和门主提起我来这树上哦,他知道了又得把我往地里种了。拜托你啦。”

    这番话看似好像很怕,却又没有要下来的意思。郑之之也不急着走,在树下寻了一处不晃眼的阴影,却见许千秋还要胆大包天伸手去摘树上铃铛。

    金银铃被牵扯在一起,一动便是万动,许千秋漫不经意去碰,自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声音传出很远。

    声音并不吵闹,悠扬流转,郑之之听着,忽然想起,那树泠泠铃声,似乎从未被风吹响过。

    “许师兄。”郑之之想了一会,唤树上的人,“离离说,她见过更好的,比荒城更好的剑。是什么?”

    “她怎么突然和你提起这个了?”

    许千秋挑起了眉,探出了半个身子,似乎有些兴致缺缺,“我还以为她这段时间都不会说这事呢。”

    “我夸她怀里的荒城好看。”郑之之笑意仍旧,只是有些淡了,“我说错话了,她并不高兴。”

    “……那你确实说错话了。”

    许千秋倚躺回满树玉花之中,意兴阑珊,影子投在他俊秀侧脸上,隐隐照出他无所遁形的乖戾阴鸷,“那不是她的荒城。”

    郑之之的指尖蜷了起来。

    荒城是小师妹从小到大不离身的配剑,陪伴多年,感情深重。

    如果……那把剑不是荒城,又是为什么迷惑了岁离离的心智,让她宁愿失去荒城也不肯将其放手?

    荒城不知所踪,岁离离怀中是一把来路不明的凶器。

    她明白许千秋的意思。

    ——岁离离回来了,小师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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