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纷飞,飘若无骨。

    下了整夜的大雪,早已将白蔓君脚下的大地染的一片素裹银装,绵延至天角,整个世界如同盘古开天地一般,十分朦胧。

    “给你披风不是做样子的!你能不能好好穿!”伴随一声轻斥,一双略微粗粝的手粗鲁地攀上白蔓君肩头,将欲滑落掉的桃红色斗篷扶实了。

    “我的手被你们绑着,怎么把披风披好?”蔓君心里正堵得慌,立时怼了回去。

    昏沉醒来,蔓君感知双手双脚均被东西绑的严严实实。

    等到视线清晰,蔓君才看清眼前的两人,两个芳年正盛的小女孩,土灰的脸颊也掩盖不住的粉嫩。

    再举头探查环境,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肉气味直击鼻心,蔓君一个没忍住,别个头干呕起来。

    见床上的女子转醒,胸前两根辫子的女孩眼睛瞬间被点亮:“阿姐,你看那小白脸细胳膊细腿的,山里那老鬼一定好这口!”发现蔓君行动迟缓后打起主意,“她现在没什么力气,不如......”

    个子稍微高些的女孩按住小妹的心思,“不急,时辰未到。”

    刚苏醒的蔓君浑身使不上力气,手腕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夹持住动弹不得,只能动动干裂的嘴皮子,字与字之间像是即将断裂的藕丝,“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双辫子姑娘顿时眼睛逼到蔓君跟前,“你不记得了!伤害别人的事情你居然不记得了?!”

    “什、什么?”

    “我们阿娘好心救你,却被那山魈给捉去!而你昏迷一觉后却不记得救命恩人了?!”

    双辫子姑娘瞧着床上的女子迷茫的神情气不打一处来,顿时换上一副无害嘴脸,伸手不轻不重拍了她的脸颊,“别费力气挣扎了,迷药药效长着呢!”

    回忆戛然而止,再远点的记忆,如同让人抹掉,没有丝毫头绪。

    女孩所说的山魈自然在深山上,夜里才会犯人,而她为何会夜里出现在山上,蔓君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扭身打量着那守着她的女孩的眉眼,对方看着年纪不算大,但唬人的本事倒有一手,在辫子姑娘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如此念着便罢止心中无数疑问,想观望着眼前的种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说也许是遭灌了药,身子莫名发虚,还有小腹的异样。

    说来也怪,不同于屋外寒风凛冽霜雪,她的身体似乎是另一个桃园世界。她并不觉得冷,周遭的冰冷烟霜似乎不欲侵袭入她的肌里。

    没由来的暖意,始于小腹。

    实在是热得紧,却走不出太远的路,白蔓君便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去雪地里走走,散散热意。

    蔓君莲步印雪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眼前的雪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如扇般的卷翘睫毛在血雾里无声扑闪着,暂缓的心思又逐渐飘远。

    她终究抢先开了话头:“你说你阿娘是在山魈手里救的我?”

    说到阿娘,双辫子姑娘眼里的火苗窜得猛烈,但见蔓君的样子不像骗人的,忍不住用只有一个人听见的气音嘀咕了一句:“后狼山这么高,多少人殒命过那悬崖边上,你居然安然无恙,”说着撇过身子疑狐看向孤身婷立于雪地里的白蔓君,“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这么一问,蓦然触发了蔓君潜藏的记忆开关,零星画面如流星火速闪过蔓君眼前。

    刮过耳膜的簌簌风声,小腹没由来的阵阵坠痛,叫人心焦惶惶的蹙蹙马蹄声里穿梭着不明源头的话语声,相互在脑海交织着。

    她蓦地紧闭上眼奋力一抓,抓住了隐在其中的一声呼唤。

    是个男子的嗓音,急切而暗哑,百转千肠,牵人心弦。那温柔中隐隐涌动着万种情思,随寒风指引驰骋进蔓君的眼前心上。

    “卿卿......卿卿......”

    蔓君霍然睁眼,她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声音!

    得到一丝头绪,她蹙眉略低首沉心想乘势而上再搜索出更多信息,然而那线索毫无章法地上蹿下跳,灵巧一个滑头,竟推出一个挡箭牌。

    瘫在路边一个衣衫勉强蔽体的女人见辫子姑娘出现,手脚连爬带滚翻倒在他们面前,似树皮般褐色皱巴攀上辫子姑娘的小腿,嘴里嗫嗫喏喏地不知说什么。

    只见辫子姑娘觑觑眼,冷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

    空气顿时飘过一股腐臭味,蔓君也才明白寻不到源头的怪味是来自辫子姑娘随身带的一包物什。

    蓦然想起,登时那腥味气味夹杂着酸味像已扎根在鼻尖上似的,勾得蔓君胃里翻山倒海,险些呕吐出来。

    双辫子姑娘见蔓君暗胸蹙眉的模样只觉无趣,有些浑浊的眼珠子无聊张望开去,在看到某个角落后突然惊叫起来:“未言花居然开了?”

    蔓君以为是辫子姑娘试探她的的,悠悠开口道:“我是忘记了些东西,不代表我没有常识,”她轻嗤一声,“下雪天而已,不至于让你出现幻觉,未言花只会花开在夏末时节。”

    “真的,你看!”

    蔓君随意往辫子姑娘所指的方向一撇,那一眼以为自己身上的迷药产生了幻觉这副作用。

    不远处的树根与大雪相交接处,赫然绽放着两朵粉嫩的花瓣。

    她忍不住挪动虚浮的脚步至那树跟前,蹲下身子细细瞧着那两朵花,一支花瓣上还有些露水,另一支还是一个花骨朵。

    蔓君伸出手指轻轻拨了一拨那花瓣,柔嫩而脆弱,显然是真花。

    “真奇怪......”蔓君难以置信地用指尖拨动那粉嫩的花瓣,可时间稀奇事太多,植物没有应季生长并没有多大稀奇。

    辫子姑娘却充耳不闻,“你不是记不得事情了吗?我今早听人说传言里的未言花能治百病,你死马当活马医算了。书里还说了要是未言花现世,这世道必然将有所变化,到时候那颜色必如嗜血。”

    蔓君不以为然:“一支花的生死就定了世道的变迁,这纯属无稽之谈,就如同世人喜欢将乌鸦与不详之事联系着,只不过是乌鸦喜欢吃腐肉罢了。”

    稚气尚在的小姑娘愣是找不着毛病,气的猛跺脚要和蔓君争个高低胜负,然而眼神延伸开去,凌然一个吃紧,脚下一个滑头,转眼间消失在梅花林里。

    蔓君正疑惑着,突然耳后一连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急,再而就是后背陷入一腔火热当中。

    陌生男子气息的骤然冒犯,蔓君怒气就要从心肺发作,耳畔霎时沉进颤抖的音律:“太好了,你还活着......”

    昨夜下雪,引帝甫千思万绪涌上心头。

    父亲离奇驾崩背后真相扑朔迷离,他被命运推上了从未想过的皇位,朝廷中自然有人不服气,加上边境危机时有发生,他总觉自己还未庞眉皓发,就力不从心了。

    再者昨日卢少卿又呈上这月第五次奏折,提醒他今年正值十年一度的花神大会。

    朝代一茬接一茬,唯独花神大会,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坚持每一个十年便举办一届,以此感谢上天给与镇上百姓的厚爱。

    被选中的女子叫做“花姑娘”,花姑娘上阵台前开启那催花泵,最后消失不见。

    消失的花姑娘去了哪里,这是恒古未解的谜题。

    帝甫躺在榻上一夜未闭眼,临上朝前殿外一阵骚动。

    才出寝殿门,姜公干脆利落的逐客令透过门缝传到耳边。

    “还请内官禀报陛下!”

    “恒大人是想扰乱朝政?”

    二人争执期间,一双金色皂舃越过门槛。

    “姜公,你僭越了。”

    来人容色现在杲杲残月晓日交汇当时,眼含威严给匍匐在地却举头察言观色的姜公一记警告。

    甫把视线从地上提起,心思颇深看向恒宁,“跟朕来。”

    入了启辰殿,未等帝王发问,恒宁就抢先出声:“陛下,臣清晨急切面圣实数无奈之举,眼下是有急事要陛下知晓。”

    “你直说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莫要拐弯抹角。”

    “陛下,臣知有一办法可寻回......”

    “什么?你、你是说蔓君她、她还活着?”甫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迅速红了一圈,混乱之下抓着恒宁的手就奔去殿门,“快带朕去!”

    不过启辰殿大门打开前,甫却松开了手上的力度,带着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色别有意味反问了一句:“你能告知朕这消息,怕是想要真心放手了吧?”

    身后人沉默作答,帝王也没想过多理会,脚下生风,踏进晨雾朦胧中松软的雪地,步履不停地赶到梅花林里,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遇到观雪的她。

    卢少卿所言的她当下已不是她,甫没有多作他想。

    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蔓君不知男子的话为何意,只当他是胡来的登徒子,她使尽蛮力才推开愈加拥紧的怀抱:“公子,您认错人了。”

    甫没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反应过来,语气难掩失落:“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蔓君后退一步拉开彼此距离,不客气回道:“我与公子未曾见过,实在谈不上记不记得。”

    她转移脚尖想立即远离是非之人,岂料男子的呼唤叫她心里生出莫名的贪恋。

    “卿卿!”

    嘭!!

    脚下先于她的意识,愣在原地,万籁只剩风雪声,却感觉天角顷刻间迸出一道闪电,掣进她胸口。

    蔓君浑身僵在原地,身后的叫唤严丝合缝地与前瞬她怎么也握不住的话音意外重合。

    她怔怔转过身,那男子面如冠玉、唇弱涂朱,那蓄着泪的双桃花眼红成一片,浓烈的念想和深情溢满眼眶。

    她越瞧着,心口像被某种情思赌上,压抑不止。

    蔓君哽咽着声问:“你是谁?”

    “朕是你夫君,而你是朕的皇后。”帝甫赶紧接过话音,生怕错过了,他们就真的错过了。

    他的自称点醒了她方才熄灭的闪烁画面。

    蔓君心一凌:“你是皇帝?”

    甫不疑有他:“是。”

    “我是皇后?”

    “是。”

    甫上前试图再次将她拥入怀,怜爱愧疚倾肠荡出:“你受伤了,是朕护你不周,朕现在和你道歉,你可接受朕?”

    “可是,我为什么会受伤?”蔓君的小脸淹没在他胸前,唇边音线瓮瓮而出。

    饶是甫做好心理准备依旧被她问得滞住,斟酌几番下他挑着话说:“你我大婚那日,你发现白日时分天边竟出现了流星,好奇心下就说礼成之后第一时间去瞧瞧,不料你坐的马车脱了缰,导致你坠下悬崖。”

    甫的双臂环上蔓君的纤腰,感知她没有抗拒,脸庞情不自禁埋首在她肩窝处,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有种劫后余生的意味。

    尽管那缘由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是蔓君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那、陛下当时在何处?为何准许我出宫?”

    “朕、”甫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语句,硬生生地挤出两三字,“朕那时,在接受百官敬酒。”

    蔓君显然没有因为他临时编造的理由而松掉眉间疑虑,甫搁置在她肩头的脸庞这才发现女子身上仅着单薄的鹅黄色纱衣,在裂雪隆冬里形同虚设,根本不能御寒。

    “且不说你身子骨还弱着,眼下已经腊月,怎可穿得如此单薄?!”

    随着一声轻斥入耳,蔓君肩膀覆上一件厚实的披风,她侧首看去,那披风上绣着精细的暗秀百花纹。

    “跟朕回宫。”甫抬头大喝,“来人!”

    蔓君这时才发下帝王身后站着一队人,为首的侍从端出一盆炭火放置她跟前,然后点燃一张黄色的符纸,扔进火盆后侍从撤退。

    不知为何,蔓君从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看到了斑斑血迹,她一眨眼,那涓涓血迹转瞬不见。

    她看不懂侍从这套行动是什么用意,举头用眼神询问摆弄火盆的侍从。

    侍从恭敬回话:“回娘娘,这是受磨难的皇族女子进入皇门必经的流程。”

    蔓君心里挣扎着,未跨过那盆星火争相斗艳的火盆。

    在她游移那一息,那侍从又上前,这次蔓君皱着眉头观着那侍从忍受大火舔舐指尖的疼痛,从正旺的火堆里挑出那张已经化作部分灰烬的纸符,期间炭火似乎受了刺激,清脆如同炮竹声炸开,那侍从的手掌心,瞬间破了一口,鲜血直流。

    然而侍从像无事发生,面色正常的端过一个金碗,将那纸符连同灰烬融入碗里的不明液体,再将那碗递到她跟前:“待娘娘跨过火盆,这碗符水还请娘娘饮用,俗称‘驱害’。”

    “这又是干甚?”

    不等侍从回话,甫已经先于她接过那碗漂浮着死黄碎纸的水,“罢了,等皇后回宫了再说。”

    “嗖!”

    一支厉箭先于蔓君的回应而出,刺进山林中一棵干瘪的树干上。

    “有刺客!速速护驾!”

    “做成了?”

    一男子端坐在茶几旁一丝不苟煮着茶,直到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手上的动作方停歇,漫不经心地依旧继续手上的动作。

    虎子稽首:“请贾大人放心,属下是借由一小孩之手将蛊毒种进皇后体内的。”

    “皇后?一个前朝公主也配!”贾贤一掌怒击茶几,青瓷茶杯受牵连,杯身颤出波纹。

    “大人息怒,属下还发现一事,对大人来说可谓是好事。”

    “何事?”

    虎子倾身附在贾贤耳边耳语几番,只见贾贤眼神应势亮了不少,“此事当真?”

    “家父是乡下郎中,属下自幼略学皮毛,八九不离十。”

    几句话下来贾贤整个人轻快不少:“果然天助我也,”思虑半晌沉声吩咐,“此事不许声张,天时地利人和,这母体是我们需要的天然养蛊之神地。”

    说着贾贤神情飘忽开去,“待那蛊毒养成之日,就是这天下改姓贾之日!”想到某处不由咬紧牙关,“亡国公主妄想掣肘当朝皇帝,做梦!还轮不到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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