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育宫,御书房。

    恒济来到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站在御案前,案上铺陈着一卷白雅素净的宣纸,皇帝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笔,几度欲要题字,却始终不曾落下。

    李忠强把恒济带到之后就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恒济亦不敢惊扰皇帝,静立于门槛外。

    皇帝觉察到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抬起头来,笑着招呼恒济道:“你快来,这卷上好的宣纸就等着你来落字呢。”

    恒济这才迈过门槛,不提题字一事,却笑问道:“皇上,不知您口中这不落凡俗的宣纸是谁家的呢?”

    皇帝放下笔,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端起茶盏,道:“你自己去看。”

    恒济走到御案前,伸手捻了捻宣纸,道:“肤如卵膜,坚清如玉,细薄光润,难道这就是白如春云的澄心堂纸?”

    皇帝放下茶盏,笑道:“这李煜当皇帝不行,做个文人骚客却数第一流。”

    恒济问道:“皇上,你是如何得到这李后主所制的澄心堂纸?”

    皇帝笑道:“我自有我的机缘。旁的莫说,你赶紧给我题字,我好让造办处去制匾额。”

    恒济道:“皇上的书法可比我强,恒济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

    皇帝道:“恒济,你的书法可是王铎亲传,莫要再推辞。”

    “师傅是一位各体皆能、风格多样的书法全才,无论是伟岸遒劲的大楷、高古朴厚的小楷书,还是飞腾跳踯的行草书。可惜,恒济却只习得师傅在草书上的精髓,若贸然题字,恐有失庄重,惹得如贞不高兴。”恒济把笔摆好,以候皇帝。

    皇帝自嘲道:“看来自己的担子始终要自己个儿担着,即便手足兄弟也替不了。”

    恒济忙跪在地上,“皇上,今日在早朝上,奴才……”

    皇帝挥了挥手,道:“我都明白。”说话间,皇帝已经起身,走到案前,恒济退避到一旁。

    皇帝提笔,悬空,却久久未落,忽地抬头看向恒济,问道:“恒济,你还记不记得那日见到如贞时的情景。”

    “臣,自然记得。”

    “你……”皇帝似在斟酌用词,“觉不觉得,如贞看起来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恒济道:“咱们分开已有好几年,她亦长大了许多,自然跟从前不一样了。”

    “不是。你明白的,我不是指她的样貌,我是指……”皇帝似乎不愿意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因为这想法一旦说出口,便是坐实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说道:“如贞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嗯。”

    君臣二人静默地看着对方,这几年来,一直被他们小心翼翼回避掉的事情终究还是逼得他们不得不去正视。

    皇帝再度放下笔,问到唯一的挚友,“恒济,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我?”

    “臣不敢。”恒济嘴上虽说着不敢,但神情颇为冷硬。

    皇帝忽地怒道:“你别和他们一样,也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地来糊弄朕。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心里那点儿想法,我还不知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怨我,怨我当年为什么不救如贞。”

    恒济不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以沉默回答。

    皇帝语气忽地又软了下去,仿佛很疲惫,道:“不止是你怨我,我自己个儿也怨自己呢。”

    “皇上?”恒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皇帝,难以置信。

    皇帝揉了揉眉心,道:“那时候,皇叔才去了,朝中大事一切都由母后、叔王和一众重臣把持着,我虽然戴着这顶顶子,但实际上却是做不得主的。那个时候是不能,等到后来我亲政了,有能力的时候却是不为了。因为懂得了如贞如果再回到这座紫禁城却发现一切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她该多么伤心难过。何况,当年王府大厦倾覆,把皇叔毁墓掘尸,让王府财产家人籍没入官,更令博尔齐和如贞俱归义王的那一纸圣旨上的印玺的确是由我亲手加盖的。”

    “哎……”年轻皇帝忽地一声长叹,“无论如何,当年令如贞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确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没能够护住她,亦是我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愧疚之心。”

    “皇上,是我曲解了您。”恒济亦动情道。

    皇帝手中高悬的那一支笔忽地落下,行云流水,“朱颜阁”三个字跃然纸上。

    皇帝道:“恒济,你和我走一趟朱颜阁。事到如今,咱们仨儿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就看如贞是个什么态度了。”

    恒济道:“好。”

    朱颜阁里,因早得了李忠强的通知,已洒扫好,以待皇帝的驾临。

    皇帝见如贞一身宫里的装束,不由得笑道:“你怎么做了这样的打扮,显得不伦不类……的。”

    皇帝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如贞,她却神色如常。

    皇帝歉疚道:“如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同你说笑,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奴婢明白,奴婢并没有怨怪皇上的意思。”如贞声音柔柔的,却透着股冷淡疏离之意,态度虽是不卑不亢,却拒皇帝于千里之外。皇帝笑她如今的装扮不伦不类,其实倒真应了她如今的身份。她是罪臣之后,早已籍没入官,如今虽说得了圣意住在这□□里,却既不是从前的公主,亦不是皇帝的女人,确实颇为尴尬,不伦不类。

    皇帝仿佛已经词穷了,一把将恒济推了出来,道:“恒济,你刚才不还嚷嚷着非要来看如贞吗?现在到了,你又学鹌鹑不说话。”

    恒济面上虽含着笑,却也是尴尬极了,却不得不故作洒脱,道:“如贞,以前没见过你穿这样鲜艳的衣服,没想到你还穿上还真是漂亮。”

    如贞一福,道:“多谢郡王赞赏。”

    “如贞,你别这样生分。我们三个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恒济道,“你这样,让我……还有皇上瞧着都怪心疼的。”

    如贞道:“奴婢明白了。”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李忠强等一帮伺候茶水的奴才亦不敢上前,只能是打起精神在旁边侯着,以备不时之需。

    到底还是皇帝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他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这些年,你还好吗?义王府的人都待你好吗?”

    如贞忽地觉得眼底一片火辣辣的疼,生疼,疼得她几乎要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想,自己这些年到底过得是好还是不好呢?在吃穿用度上,虽比不得从前,但义王妃至少没有让她冷着饿着。自本朝入关以来,战事未消,天灾不断,九门之外犹有饿死骨。可若说是好,她却只觉得度日如年。

    许久,终于将眼底的泪都生生逼了回去,如贞才平静地回答道:“好。义王和王妃都待奴婢很好。”

    “你别再自称奴婢了。”皇帝和恒济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话一说完,三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李忠强朝奉茶宫女使了个眼色,道:“万岁爷,说了这么一大堆话了,格格想必也渴了,先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李忠强给皇帝斟好茶之后,又亲自给如贞斟茶,道:“格格,这是您从前最爱喝的竹叶青。”

    如贞道:“多谢谙达了,还记挂着如贞。”

    李忠强道:“格格这么说,奴才可不敢当。都是万岁爷让奴才备着的,说格格从前最爱竹叶青,换了其他茶,怕格格喝不惯。”

    如贞自己个儿用茶盖子刮着茶沫,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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