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颜刚穿过来的时候,正被五花大绑押在板车上,黑布勒眼不见一点光,只能听见便宜叔婶和人牙子讨价还价。

    “哎哟,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也不会卖掉大兄的唯一遗女。”何叔假惺惺抹眼泪,心痛得无以复加,仿佛先前因为一锅馊了的粟米殴打侄女的另有他者。

    人牙子看透了世道人心,压根没接何叔的戏,分是分毫是毫地理:“可你家这女娘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卖不出去好价钱啊!”他一心压价,索性道:“再高的价我就出不起了,要嘛就现在这个数,要么你们留着自己吃。”

    “诶别别别……”何婶赶忙出来打圆场,虽然这时节有易子而食之事,但何玉颜的阿耶当初用全部身家接济过弟弟弟妹,后重病离世,托孤于他们。血缘恩义相加,他们不好直接对何玉颜动手。

    她搓着手,点头哈腰解释:“我们做叔婶的,哪能真舍得把她当口粮啊?但家里也实在熬不住了,我好好的一锅粟米——”她想起来故意放了四天的粟米,指向被捆着的何玉颜,心疼得直跺脚:“还被这死丫头给作坏了!我们还得活命呢。”

    其实粟米馊掉压根不关何玉颜的事,他们不过寻一个由头把何玉颜从这个家摘出去,既全自己的良心,又能捞一笔填肚子。

    何玉颜才醒过来两分钟不到,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从在电脑前熬夜剪视频的美妆博主,眨眼间变成“两脚羊”少女,何玉颜头晕目眩中明白过来:这个时代,要吃人的。

    热辣的阳光照在何玉颜身上却没有温度,一股顺着脊骨往上窜的寒凉刺激得她鸡皮疙瘩阵阵而起。黑暗中,一颗幽蓝光球缓缓浮在脑海中,亮出一排大字:恭喜宿主绑定美容系统。

    电光火石间,何玉颜脑中骤然炸开,抓住系统抛出来的救命稻草:“别卖我!县令大人有事!耽搁了县令大人的事,你们都得掉脑袋!”

    何家叔婶和那人牙子听见何玉颜几近疯魔的喊话,纷纷瞪大双眼注目于她。人牙子一时愣住:“你们这女娘……有疯病?那我可买不得!”

    何家夫妇脸色一变,方才的不舍半点也无:“她好得很!定是装疯的,您别被这妮子骗了。”

    何玉颜心脏怦怦跳动,单薄的胸腔快要关不住它。双手被反捆在背后,她挣扎着跪起来:“县令的女儿!她的脸烂了,只有我能救。”

    何家夫妇着急忙慌冲到板车前,强行把何玉颜按下去。人牙子却忽然想起近日县衙门口张贴的黄纸告示,赶忙叫住他俩:“等等!她说的,好像是真事……”

    幽蓝光字的指引逐渐淡化,何玉颜如同重石之下挣扎着钻出的小草——她赌不起现在这个状况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但她必须保命,必须活着见到太阳。

    何玉颜咬牙平稳心态:“我可以帮县令治女,到时候粮食钱财都有;求求你们让我试试!若我失败,你们再卖我也不亏。”脑子飞转快要起火花,何玉颜双侧太阳穴突突直跳。除了系统信息,她还有什么筹码呢?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何玉颜向死而生般把头重重磕在板车上:“叔叔婶婶,就看在你们照顾我这么多年的份上,再让我多活两天吧……”

    何玉颜生生把额头磕出紫红血印,嚎啕大哭引来邻里相顾,她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谈论,还有一个少女的惊呼和她父母的呵斥声。

    事情越闹越大。何家夫妇暗暗惊异,何玉颜从小木讷呆板,原本从不敢和他们闹。他俩对看一眼,担心事迟生变,直接催促人牙子:“别管这妮子,你就把她拉走吧!就按我们之前定的算。”

    板车慢慢行动起来,木滚轮压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何玉颜心中一声断弦铮鸣:完蛋了。她颠簸着离嘈杂人声越来越远。

    人们冷漠地见她被陌生人拉木材般带走,并无动作。大家只是叹口气,感慨一句世道如此,便纷纷散开。

    何玉颜一颗心冰凉到极点。世道不救她,她自救。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呼唤系统,那幽蓝光球仿佛是她惊惧之下的泡沫幻想,始终无影无踪。

    不知行于何处,板车忽然停了。

    何玉颜眼前黑布条猛然被扯,刺目白光扎得她双目紧闭。在此之前,这具身体已经被叔婶关黑屋两天不见阳光了。

    “妮子,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不怀好意的声音如刀刮生锈铁板,难听得让人战栗。何玉颜蜷缩着,小脸缩在双膝之后,怯怯睁眼:“什么交易?我可以不被吃掉吗?”

    人牙子嘿嘿一笑,苍蝇搓手盘算起来:“我放你去给县令女儿治脸,你得到的报酬,我拿九层,之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一个卖肉都卖不出几斤几两的丫头,拿她去解官大人的燃眉之急,绝对狠赚一笔。

    何玉颜才不管他拿几层利,活下去才是第一需求。她疯狂点头:“成交!”

    然而那人牙子眼珠子一转,截断她的话:“可你要是治不好,被县令大人赶出来,老子照样卖了你;你要是治好,得了赏不给我钱,老子挖掉你眼珠子。”

    何玉颜苍白着脸,一口应下。人牙子吓唬人,无非挖眼断腿剥皮。但她宁肯输到最后和他拼死一搏,也不愿意麻木地当一只待宰小羊。

    忽然,人牙子瞟到草丛背后晃过一个人影,大喝道:“什么人!”

    一个耳熟的声音抖成筛糠,弱小细弱之中有倔强的坚持:“求求你,别把她带走。”

    何玉颜回头,眼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她才穿过来,并不认得她。但少女频频看向她,一双眼睛哭红成桃子,分明是不舍与担忧。

    未等人牙子开口,何玉颜大声喊话,既是安慰她也是自我打气:“我没事!他会送我去县令大人那里,我不会被卖掉了。”

    少女闻言,眼泪汹涌。她不顾人牙子凶恶,直接扑向何玉颜:“玉颜阿姊!阿奴不要你走,不要和你分开。”

    阿奴多说了些话,何玉颜判断出她就是先前在邻里中惊呼的少女。瘦弱的细胳膊如柔韧藤蔓,何玉颜被她抱着,终于有一丝喘气放松的落脚之地。

    紫翠山树冠苍郁,一片娇黄圆日虚浮其上。曦光下照,蒙蒙浮尘在林间旋转游动,勾绕着何玉颜和吴阿奴的麻布裙角。

    日头愈热,山路曲折。细汗如蛛网蒙上何玉颜的身躯,遍身伤口未愈,此刻浸汗,仿佛蚂蚁啃食,痛痒难忍。何玉颜欲哭无泪,拇指和食指环住手腕上唯一完好的皮肤使劲按压,试图用强力驱赶折磨的痛痒。

    “玉颜阿姊,你还好吗?”

    何玉颜嘴角僵硬上扬,摇头道:“我撑得住。放心。”

    她看两眼山脚,人牙子就守在下山路口。吴阿奴一张脸皱成苦瓜:“玉颜阿姊,要不我们直接跑吧?”

    何玉颜再次摇头,捡起一根枯木枝在地上划着自己的打算:“我们根本跑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且跑回去,一样会被卖掉。我必须另寻出路。县令那里是一定要去的……”她拿着树枝的手一停,抬眸看向阿奴:“倒是你,为什么非跟着我?很危险的。”

    这次是阿奴摇头,“玉颜阿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阿耶阿娘打骂我,弟弟欺负我,只有你对我好。”阿奴说着,眼泪流成小溪:“我们不要分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何玉颜忽的想起“苛政猛于虎”,其实“苛待”也猛于虎,逼得人走投无路。何玉颜伸手将她的双手合在一起拢住,想要捧起她温柔的人心:“好。我答应你,我永远带着你。”

    紫翠山东南方崖处,有草名“灵融”。叶形如柳,冠开绒花,百年才长三寸,用之能活新颜。何玉颜牵起阿奴的手,一步一个脚印虔诚而行。

    两人至灵融草处,满目及膝的野草灌丛泼了她们当头一盆冷水。

    何玉颜顿觉不好: “系统,你给个精准定位呗?”

    那幽蓝的光球给出了近乎绝情的回复:本系统只提供必要的信息虚拟服务,具体操作过程无法代劳,抱歉。

    何玉颜目瞪,认命地一叹气,但没多少时间给她失落。一呼一吸间,她重整旗鼓,拍拍阿奴胳膊:“阿奴,咱们自己好好干!”

    两个姑娘弯腰曲腿,贴面悬于草丛上方,每株草都扒来看看,誓要把这片草丛查清。

    长草灌丛茂密,二人躬身,视线余光几乎被完全格挡,伸手一拨拉就是一片窸窣,扰乱了山间原本的幽静,以致并未察觉有人行至她们不远处。

    拨完紧密的草丛,低矮的小圆叶灌木下,一株顶着粉绒绒花冠的小草抓住了何玉颜的视线。惊喜骤然降临,她大横步踏过去,直直伸手至灵融草根部——

    和一只骨节硕大发白的手打个正着。

    巨大的“啪”声响彻整个紫翠山。何玉颜连续几天都被黑心叔婶苛待,对身体之痛异常敏感。出了那恶心的草棚居然还能莫名其妙的挨一下,她委屈爆发,挺直身板喊出来:“很痛诶!”

    一起身,视野完全回满。本来上头的气性霎时间没了。

    天尊菩萨!十七八个锦衣执扇的侍从两列排开,中间一顶退红色鎏金软轿,织金白纱四方笼罩,在日照下如水波流光。中坐不知何人,只软轿两侧,四位鲜妍侍女提着铜制攒花山形香炉静默低头,香炉升起青蓝色的烟,婉若游龙。

    何玉颜被这排场震得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软轿。忽然那打她手的男子怒喝一声:“大胆!卫长公子岂可直观?”

    阿奴悄悄移藏到何玉颜身后,不敢冒头。何玉颜单手护住她,装出些拙气:“无意冒犯,见谅见谅。”

    惹不起,这绝对是个大人物。

    何玉颜充作无事发生,默默朝着灵融草再度伸手,谁知那喝人男子将身一挡:“娘子住手,此乃我家长公子中意之物。”

    男子身量奇高,又着黑衣,在何玉颜面前站成一堵墙,气势逼人。何玉颜心中瑟瑟,硬着头皮应对:“这草长在山野,怕不是你家种植灌溉的。怎的不许别人需要?”

    这男子仿佛从未被反抗拒绝过,何玉颜清甜的嗓音反成了他的定身咒,竟逼他看向软轿,不知如何是好。

    阿奴不安地摇一下她袖子,何玉颜反握住她的手暗暗施力,无声间两人又一次支撑彼此。

    忽的,软轿中一声轻笑传来,明朗潇洒,勾得人欲对声音主人一探究竟。

    两个女娘不自觉移目看去,却再被黑衣男子斥责:“我们河东卫家,累世公卿,簪缨之族,摘一株灵融草还需过问你?”

    何玉颜眉头一皱,是士族。历史上盘桓百年强压皇权,风流人才辈出,也自私钻营压榨民生的——士族。何玉颜受过的现代教育此刻活了过来。

    她冷言道:“没有这种道理。灵融草生于山川,并无主人。我们同时遇它,我若不能拿取,你们也不能。我们,”她话音一顿,不卑不亢直视面前男子片刻,又扭头朝向软轿中人:“是一样的。为人,待物,皆是。”

    黑衣男子一下没站稳,粗眉高扬目光震颤,明着上下打量何玉颜。

    软轿那边,一锦衣侍从熟练地跪地匍匐在软轿前,用背做阶。织金白纱一晃,流云一般散开,施施然走出位褒衣博带,孔雀羽扇遮面的公子。

    锦蓝雀青的羽扇在山间晨光中如佛家法器,静谧华贵,端方含威。那人扇挡颊腮,露出高鼻深目,绮丽俊美。何玉颜痴痴得看着他走来,脑海中蹦出一个猜测:混血儿?

    雍晋南北交融,东西相杂,混血儿多见,然地位极低。士族门阀极端看重血脉与门第,绝不允许自家公子血脉不纯。浓墨般的美貌神韵,竟是凭空而来?

    何玉颜美妆博主职业精神冒头,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卫家长公子,以迅雷之势在头脑中分析他的美貌特征。

    而那扇后之人见何玉颜出神的痴态,流露出司空见惯又胜券在握的傲气。

    他卫照之美貌,谁不惊羡。

    眼前的女娘一根粗布腰带裹着身麻衣,乌黑的长发系成根辫子,毫无装饰,灰头土脸得像他卫家次等厨内灶灰。可她双臂下垂,坦然站立,自若如山间一草一木。那气度,仿佛她天然是山川钟灵,而他成了恶意叨扰的不速之客。

    卫照眸光晃然扫过女娘额上红伤,白玉血痕,见之心惊。再看女娘一双澄澈纯净的黑瞳,卫照心中忽然酸软。长公子的贵气被他收敛,代之以一派柔和:“娘子好见地。某闻言,如逢旧友。”

    双眼秋波含水略微一弯,他旋即目露难过:“可是,这灵融草某已寻月余,急需用物。虽娘子所言甚是,但在下也实在焦心,还请娘子割爱。”

    言毕,卫照不动声色一偏头,明明身长玉立高出何玉颜不少,却莫名娇软可亲。

    阿奴被这美色艳得轻抽一口气,脸红着抓何玉颜更紧以防自己身形晃荡。何玉颜自岿然不动,将卫照的做派尽收于眼,赫然一股熟悉感翻山越岭奔腾而来:

    这行云流水的表情管理……有点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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