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馅饼。

    何玉颜环视一周,除了卫照自顾自的嘚瑟外,其余人无一例外惊讶眦目,质疑,羡慕,妒忌,化成漩涡吞噬她。

    陈默如狗见肉,精准咬上玉颜:“恭喜何娘子!何娘子好运气呀……”卫长公子的青睐落在谁身上说不准,但见风使舵是在士族手下讨生活的基本之道,反正他还有后手,并不吃亏。

    “等等!”玉颜打断贺喜声,朗声道:“谢郎君好意,我不要。”

    在边上看着的阿奴闻言嘴巴合不拢,她侧身躲在玉颜肩后,悄声说:“他可是卫家子。”

    玉颜没说话,只朝她摇头。河东卫家豪门望族,是条比洛渠县令粗不知道多少倍的大腿。可……卫照是个男的。

    众所周知,一染上男粉,美妆博主账号迅速会贬值到血本无归。玉颜因此从没研究过如何帮助男性变美。虽然有系统傍身,但她还是拿不住。况且卫家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服务一个未知风险极大的男性人物还是侍候一个自己完全有把握的女孩子,玉颜选择后者。

    卫照听见她的答复,却也不恼,反而薄唇一勾,抛出个漂亮的笑:“不急。你先好好去看看心牵意挂的陈娘子吧。”

    踱步走下台阶,卫照径直走向陈默安排的院子,心情颇佳,哼着首小令。陈默立刻跟上去,虽然被排斥在卫照亲眷侍卫之外,但还是千恩万谢地讲述着自己当初被卫氏中正定为七品之才,官任县令的事。

    他的为官之路,由卫氏开启。所谓门阀天下,便是如此。

    玉颜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卫照越走越远,目光渐渐空淡。

    “阿奴,我们再去陪陪陈娘子吧。”

    圆日茸茸疲软,满地璀璨金红。陈默在府内大摆宴席招待卫照,捎带着玉颜和阿奴。两个女孩子看着满宴琳琅佳肴,肚子饿得咕咕响。但卫照没来,谁也不能开动。

    阿奴胃里钻疼,饿得熬不住。她捏捏玉颜的手指,“玉颜阿姊,我饿。”玉颜抬头看看绚烂夕阳,又望一眼长长的道廊,心里把卫照催了一千八百遍。陈默比她更急,在席间来回踏步,苍蝇一样搓着手。

    玉颜见他没心思管她俩,悄悄伸手撕了一块烙饼飞快塞在阿奴手心,“吃。”温热柔软的饼皮发着阵阵麦香,阿奴嘴角抑不住地扬起,嗷一口全部塞下,腮帮子圆圆鼓起。

    玉颜笑而注目阿奴,陈默突然出口责问:“那位小娘子!郎君未至,怎可先食?失礼失礼!”他背手摇头,眼神里满是嫌弃和鄙夷。

    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要守着他们的礼仪。玉颜心里呸了一口,更加坚定不选卫照的念头。

    她从座中起身,颔首致歉:“对不住大人。小妹年纪小,实在是饿坏了才垫一下,并非故意越礼。”玉颜声音渐弱,尽显卑微。

    陈默知道卫照注重这位何娘子,见她道歉,马上摆手,又是一副和颜悦色:“何娘子不必如此。卫郎君就快来了,咱们且安心候着。”

    玉颜装作低微惶恐不敢直视县令,趁坐下去时飞速摸一块胡饼藏桌下递给阿奴,动作一气呵成。

    玉颜对着阿奴俏皮一眨眼时,换了一身新衣的卫照姗姗来临。层层叠叠的银白素纱宽袍,中衣叠出一抹水红兜领,仿佛写意的丹顶鹤。

    陈默乐呵呵地朝他行礼,他视若无睹绕开,直直行于玉颜的小桌旁,驻足下来对着玉颜柔声一句:“何娘子安好。”

    玉颜跪坐着,尚未习惯这个朝代的礼仪,没来得及起身施礼,只仰头看着披霞而来的他,点点头以作回应,莫名有种呆状。卫照此刻没拿扇子,唇边的笑意毫无遮挡撞进玉颜眼里。

    光华灿烂的夕阳映得一身素白的卫照仿若天神。任何颜色都会在这耀目夕光中失真,不如以极致素雅作底色,天地曦明为我所用。

    他抬眸眺望夕阳,金光把他的瞳孔换成琥珀色,鼻梁眉骨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给他添上阴郁的情|色。卫照软语解释:“真是对不住,家里宴前总会换衣,耽搁了些时间,娘子莫怪。”

    两个女娘不自觉摇头,任谁也舍不得责怪活色生香的美人,哪怕刚才害她们饿了会儿肚子。

    卫照去了上座,恍然面前的菜肴都失味了几分。

    何玉颜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声警铃。不对劲,自己怎么可能怨怪美食呢?这不是她何玉颜的人生态度。

    存疑的目光甩去卫照那边,他懒洋洋歪坐着,把弄着腰间白玉蝴蝶佩,陈默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祝酒,他半点没动。直到察觉到玉颜在看他,才心满意足勾起嘴角,慢悠悠抬眼和玉颜对看。

    眸光如琉璃,在夕照中柔软染笑。仿佛一切盛大的情意都在那两丸潋滟深瞳之中。

    玉颜心下一震:他故意的!美男计!

    真绝了。这男人为了忽悠自己当他的梳妆娘子,居然出卖美色。

    她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提筷疯狂给阿奴夹菜:“快吃快吃!吃完咱赶紧撤,这里有鬼。”

    趁着陈默拉着卫照献殷勤,玉颜和阿奴把点心揣个满怀埋头就退。小廊里,阿奴嘴巴嚼不停,白白的点心碎粘在她嘴角边:“玉颜阿姊,你刚刚为什么那么说啊?”

    玉颜手指搓搓阿奴的嘴边,给她把点心碎抹掉:“我老觉得那个卫照,”她回头,确定只有她们两人后才继续说:“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个世家长公子,再放浪形骸随心所欲,也不会为了我一个乡野女娘就孔雀开屏。”

    玉颜眉头紧蹙,依她的镜头经验,卫照方才绝对是设计好的。他有心拉拢自己。可卫家长公子要什么样的梳妆娘子没有,偏偏看中她?

    天上会掉馅饼的话,洛渠县灾荒就不会闹到吃人的地步。

    玉颜摇摇头,“这种人和我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弄不懂也不需要懂。”阿奴咽下去嘴里的糕点,眼神坚定:“对。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陈娘子吗?”

    玉颜打个响指:“聪明!”

    然而陈莹的房门紧闭,柳香叉腰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玉颜尽量拉近关系,“柳香阿姊,虽然现在陈娘子的脸已经好了,但后续的保养还需注意。我得根据她的情况,看看是给用玫瑰花水还是白荷花水……”玉颜一边说话一边走上阶梯,还没到闺门檐下,柳香一踏步:“不行!”

    她把脸一扭,不看玉颜,狐假虎威道:“请回吧,我家娘子乏累。”

    “可……”玉颜有点忐忑,难道这陈莹如此忘恩负义,连个面都不肯见?她要是不肯收自己到身边,那该怎么办?

    玉颜还想再开口,柳香两手一推,直接赶人:“走走走……”谁料玉颜半只脚踏在台阶上本就没站稳,腰背往后一扬直接摔坐了下去。

    “啊!”柳香和阿奴一齐叫出声。阿奴赶忙扶住玉颜,柳香快步下来:“我没想推你的……”

    玉颜没摔多重,只是大腿处膈着一下,站起来困难些。柳香搀着她胳膊,和阿奴一块儿使劲把她拉起来。忽然,玉颜面对着的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只秀气却哭红肿的眼睛从门缝处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接之时,门逢瞬间合拢。

    是陈莹。

    “对不住对不住……”柳香还在道歉,玉颜回应道:“不碍事!没摔着。既然陈娘子疲累,我们就不打扰了。”刚说完,她拽着阿奴就往回走。

    两人走到湖边,悄悄在堤岸石块边坐下。“玉颜阿姊,陈娘子不见我们怎么办?”

    玉颜垂眸思索:“这陈娘子……似乎抗拒我们来治她的脸。”

    阿奴一头雾水,静静等着她解答,但玉颜没再说起陈莹,反而是看看天色,惆怅开口:“阿奴,你回家吧,再晚了你阿耶阿娘要打你的。”玉颜停顿一下,牵起阿奴双手:“现在琢磨不透这陈娘子对我们是什么意思,我先留下来,能争取到她开口帮我们最好,要是争取不到……走一步看一步。”

    阿奴担心道:“可那个人牙子要是……”

    玉颜微微一笑:“他要找上门没那么快。而且他不敢来闹县令府,我肯定没事;你先回去是要紧事。”

    阿奴眼圈一红,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湮灭,她转身踏过湖上白石桥,一个人跑出了县令府。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何玉颜的眼中,何玉颜才敢放平嘴角,愁思浮现。她本打算在陈莹身边谋一份工,既养活自己也能寻求庇佑,可没想到这扇门紧闭,她根本打不开。何玉颜扶着一旁的柳树慢慢站起来,大腿还有点疼。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她一瘸一拐走在陌生的石子路上,好不凄凉。

    “怎么大腿没抱到,又弄坏了一条腿呢?”

    黑夜里,一道笑意颇深的声音绕到玉颜身旁,吓得她往旁边一跳,大腿更痛。她正烦恼,暗骂一句“王八蛋”,面上不动声色:“卫郎君。”

    卫照从暗影里现身,墨蓝长袍委地蜿蜒,他玉冠已取,长发只靠一只黑曜石打成的簪子松松挽着,又是一番风流魅影。

    “别这么看着本公子。这算在外从简,在家里时我一天得换六套衣裳。”

    玉颜闻言,反而松一口气。也许晚宴上是自己误判,衣冠之礼本就是他们士族子弟的日常。

    卫照暗夜中似乎更为活泼,凑近贴着玉颜臂肩问她:“你这是怎么回事?你选人家,人家不选你?”

    玉颜回想起陈莹的反常,不好贸然开口,在夜色中保持静声。

    “白日里是个能言善辩的女娘,怎么日头下去了,人也闷了?是想睡了?”

    “卫郎君倒是精神越发好了,不过夜里精神头太好有损容颜,还是劝郎君早睡。”

    卫照指腹猛然轻按眼下,叹惜着“哎呀”一声。不过转瞬,玉颜余光瞥到他手指垂放,嘟囔一句:“算了。”卫照戳戳她:“何娘子,发现什么了吗?”

    何玉颜和他拉开一步的距离,“发现什么?”

    卫照锲而不舍贴上去:“陈娘子不希望自己的脸被治好。”他语调里抛出钩子,丢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等着鱼儿上钩:“为什么一个妙龄少女盼着自己毁容呢?唉,想不通。”

    何玉颜内心惊颤,卫照什么时候也察觉了此事?他不是一直被陈县令照看着吗?她眼睫微抖,竭力平稳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样的私事我也犯不着知道。”

    “真的吗?”卫照好整以暇看着她,一遍一遍理着自己袖口上的花纹:“那要是你没如陈娘子的意反而帮了倒忙,陈娘子又会怎么帮你呢?”

    “什么帮不帮的。我揭告示,为的是替陈县令解忧。”

    卫照笑出声:“别骗人了。你治好他女儿的脸,他也就给你些赏钱,不可能把你从你那恶毒叔婶手中救出的。”

    玉颜身形一僵,离卫照更远。

    “你查我?!”

    卫照摇摇头:“我没有。”他的笑恬淡沉静,像今晚的月亮。“只是席间多看了你一会儿,陈默就把你的消息如数奉上。”

    “说真的,何娘子最好选本郎君。”白日里的自傲又浮现在他脸上,“毕竟陈娘子自身难保。”

    玉颜如浑身被抽去力气一般,埋藏在心底的谋划被面前这人轻而易举的挑明,好像她是只哈巴狗,被人拿自己的尾巴逗鼻子,憋屈。

    “陈娘子如何自身难保,卫郎君知道吗?”

    卫照双手背手,肩颈一沉,方才的活泼倏忽不见。他还是卫家大长公子,气度万千,不怒自威。“何娘子脸色这样不好,是为了自己毫无光明的前路还是陈娘子不敢言语的困境?”

    两人在月夜中对立而视,一个锦衣华服贵气不凡,一个粗布麻衣不施粉黛。两道轻弱呼吸声互相交缠,无声对峙。

    最后玉颜平静开口,仿佛回到清晨紫翠山上灵融草前:“都是。天下女子的命运和境况,大多相似,没什么好分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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