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霓举着信静静等着,一时间,大堂鸦雀无声。

    “三落姑娘,要是你为你家师父着想的话,还请将他的所在之处告诉我。”裴素霓抱拳作揖,道:“因为这世上只有我裴家才能实现他的此生所求!”

    郑丹英为人臣未能抵御北胡蹂躏中原,为人子又未能保全义父身后名,黎家满门忠烈,未得善终,她不信郑丹英真的会就此甘心,就此泯然众人。

    三落后退半步,拱手还礼道:“裴小姐,先不说我师父此生所求是什么,我反正也不是清楚,他在这凌武镇住了十年,也颓了十年,就算早年有过什么远大志向,现在应该早就放手了。裴小姐身边要是真缺人,那还是尽快换个目标的好。”

    正说着,掌柜的手捧托盘从后面走了出来,几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素菜,用热水过了遍,撒了些佐料便端了上来,可真是半点油水都没有。

    三落上前将托盘端了过来:“裴小姐,大堂有些乱,两位若是不嫌弃,请到楼上房间里多少吃点再走。”

    这是显然的逐客令,楚兮随主便,转头看向裴素霓。

    裴素霓眼珠一转,已然打定主意。

    出来一年多了,她绝不能空手回去!

    她随即扬起笑容,道:“楼上好像有位朋友受伤了,方便让我们去看看吗?”又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个小瓶子,在空中晃了晃:“我们秦理国的回转丹可是真的有活死人的功效哦!”

    三落盯着她手上的瓶子,思索半晌,指了指一旁的楼梯:“二位请。”

    两人跟在三落和掌柜的后面上了楼,楚兮一边偷瞄前面人的背影,一边一手虚掩住嘴,凑在裴素霓耳边小声说道:“小姐,那个瓶子里装的不是消食丸吗?再说,咱们秦理国哪有什么活死人的回转丹啊?”

    裴素霓瞪了她一眼,嘴唇上下一动却没有出声:“闭嘴,等会进去了也别乱说话,见招拆招吧。”

    到嘴边的鸭子,可没有任由它飞走的道理。

    门推开的一瞬,腥浓的血气扑面而来,裴素霓和楚兮几乎同时捂住口鼻,强压下了那股子恶心感。床上躺着个跟她们年纪相仿的少年,裴素霓估摸自己或许还年长他几岁。

    少年上半身□□的地方被纱布紧紧缠着,上面布满了黑血,只见他胸口起伏,嘴唇轻颤,一呼一吸似乎都很痛苦。

    三落上前拆了那染了血渍的纱布,给伤口上撒了层看似药粉的白色粉末。

    裴素霓瞧着这少年一身血肉模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即想起那跟疯狗似的咬人乞丐说的,捻教一众污蔑三落和她师兄有私,有损礼义廉耻,要抓起来烧死,还好二人早有防备,在医馆被烧前便一起逃走了。

    如今三落都回来了,那躺在这里应该就是那位了。

    裴素霓感叹道:“你师兄倒是结实,要是寻常人伤成这样,估计早死透了。”

    所以,待会给他吃消食丸的话不会给身体造成额外负担吧?

    她可是半点医理都不通的,万一真出了人命,那可造大孽了。

    三落上药动作没停,淡淡道:“我师兄可不会沦落到要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手里。”

    裴素霓愣了愣,寻思着这话里有话,还未等细想,便听那掌柜的道:“姑娘有所不知,十一,也就是她师兄,自小就是个滑头,吃不得亏,所以平时只有他闹别人、欺负别人的份,要是哪天能伤成这位公子这样,恐怕是天王老子来治他了。”

    掌柜的取了个瓷碗,往里面倒了些方才的上好桃花酿递给三落:“说实在的,就听过用酒麻痹伤口、用酒泡制药酒的,还没见过你这种往里面勾兑些别的东西就能用来解毒的!”

    三落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话毕,她左手捏着少年的鼻子向上提起,强行打开了他的嘴巴,右手不带一丝迟疑地跟上,将酒灌了进去,只听一声呜咽,少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侧头吐了一地。

    裴素霓当即拉着楚兮和掌柜的连连退后,三落坐在床边没动,望着地上的狼藉,一脸心疼:“喂!你知不知道你多浪费,我就这么一包胡蔓粉了!啊......”她虚掩住嘴巴,脑袋转向了一边。

    少年俯趴在床边,咳嗽连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而一旁的楚兮则扯了扯裴素霓的袖口,小声说道:“小姐,我记得胡蔓好像有剧毒来着......欸,方才那三个酸秀才喝的是不是也是这坛酒?”

    裴素霓反手碰了碰楚兮的指尖让她闭嘴,自己的目光在那少年的胸口上下转来转去,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快步走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将人平翻在床,彻底看清楚了他胸前触目惊心的锯齿状伤口。

    “锯齿藤鞭、焘国桃冶谷、无花蔓......”眼前的东西与脑中的记忆一一对上后,她冷笑一声:“嚯,你小子招惹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桃冶谷的无花蔓三年生根,又三年发芽,再三年才能长成足量剧毒的藤蔓,普通人要是稍微被它蹭破些皮,不出一日必死无疑,这小子倒是个奇人,居然活到了现在。

    少年缓缓睁开眼皮,混沌的眼珠艰难地在四下看了一圈,嘴角扯了抹笑,用气音说道:“......在下何德何能让四位佳人在床前围坐一团,为我一人黯然伤神。”

    话音刚落,裴素霓伸出右手,托向少年的下颏,没怎么用力地就打开了他的嘴巴,朝喉咙里瞧了又瞧。

    “那个......姑娘?”少年虚搭上她牵制自己的手,口齿不清含糊道:“我们之前认识吗?就算认识,你不能看在我一身伤的份上,稍微温柔点?”

    “奇了怪了!”裴素霓疑惑道:“胡蔓磨成粉兑水喝的话可是有见血封喉之效的,兑在酒里起效或许会慢些,可你身子这么虚,一点点都会要了性命才对,你刚才不可能一点都没喝进去啊?”她继而搭上他的脉,忽然又想起自己始终没学会怎么切脉,无奈下撤了手,略带嫌弃地在空中跟拍灰似的拍了拍:“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没等他回答,掌柜的反倒是在一旁叫了起来:“三落,你怎么能给人喂毒呢!”她举起酒罐子狠狠摔到地上:“你这样,同那些捻教的禽兽有什么区别!”

    对于裴素霓说的什么桃冶谷,什么无花蔓,掌柜的没听过,也听不懂,可那句见血封喉的毒药、能要人性命的毒药她可是确确实实亲眼见过的。

    这几年,死在捻教仙丹下的数不胜数,原以为三落回来了,就一定有法子治好那些苟活着的街坊,可没想到如今她也成了那些害人家伙的其中之一.......

    “你对得起南大夫吗?镇子上那些想要像你一样当医女治病救人的孩子,那些以你为荣的孩子们,你对得起他们吗?”

    掌柜的双目通红,瞪的如铜铃般大,似发了疯般朝三落扑了过去,两手如鹰爪般勾钳住她脖子,小臂青筋凸起,明显是下了死手。

    “楚兮!”裴素霓大声喝道。

    几乎是在同时,楚兮抬起手肘,从背后击中掌柜的后颈,将人打晕接在怀里,未等小姐再下命令,她便向房中人微微鞠躬行礼,拖着掌柜的去了隔壁客房。

    三落手覆在胸口,满脸通红咳嗽不停。

    楚兮刚刚拦的不算慢,但掌柜的那双勾的如鹰爪般的手还是在三落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痕迹。

    裴素霓盯着那道抓痕,绕着三落走了半圈,目光意味深长:“你刚才为什么不躲?我不信那个人教出来的徒弟,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面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你可别说你是为了学医理而荒废了武学。还有,用胡蔓的毒去攻无花蔓,亏你想得出来!”

    这法子,既疯狂又大胆,丝毫不逊色于数年前那个毒师魔女纪莲!

    “我说......”少年拍了拍床,嘶哑着嗓子说道:“我这个服毒的人都还没说什么呢,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急啊!”

    “不比你赶着投胎急!”裴素霓瞪了他一眼:“卓文嫱都敢惹,真是活腻歪了!”

    “卓文嫱?”少年眼睛微微眯起,嘴里呢喃着这个名字,无奈地呼了一口气:“那位恶名远扬的假公主,光听见她的名字我就要退避三舍,脑子被门挤了的才会主动和她结怨!”

    他极度嫌弃般摇了摇头,想自己出来闯荡好些年了,是是非非的没少见,可唯独这个焘国的卓文嫱,每每让他大开眼界。

    一个女儿家天天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甚至行兵打仗。别家的姑娘十五六在闺阁学女红,读女则,她十五六练成了支铁娘子军,领着跟大草原上的匈奴人杀的有来有回,根本没点公主殿下该有的样子,他们王室中人叫她假公主或许还有些戏谑的意思在里面,可如果要是秦理、北漠、凉还有鄢这么叫,那完完全全是揶揄。

    假国家养出来的可不就是假公主么!

    裴素霓俯身,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少年的额头,笑道:“你可不就是脑子被门挤了才让她给你抽了个浑身伤!”

    她一面笑这小子敢做不敢当,一面却没有否认卓文嫱是假公主一事。毕竟往前追溯三十年,十二神州之上根本没有什么现在凉国、焘国,中原一带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大鄢。

    那时候的大鄢可是名副其实的大鄢国,振臂一呼,四方来朝,好不威风,只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大鄢在三十年前一次次的民众起义中逐渐走下了神坛,多城守将自立为王,割据一方。

    内忧不断外患并起,北方的胡族,也就是现在的匈奴,虎视眈眈地瞄准了虚弱的大鄢,按照老规矩,大鄢向胡族送去了和亲的公主,暂且换得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大鄢出了个令胡族闻风丧胆的大将军黎照,只要有黎照将军在,胡人便踏不进虎门关半步!

    再后来,黎照将军战死城楼之上,大鄢迁都去了南方,中原一带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混战,而最后的胜利者便是现在的凉国与焘国,两个国以江为界分治,除了他们所谓的王室自己,其他人,乃至世间百姓谁都没把他们当过正统。

    “苍天为鉴!我在焘国都是绕着他们都城走的,上哪招惹她去?”少年哑着嗓子道:“虽说我久闻其名,但真没正式打过照面!说起来两年前我没办法,只得进城办些私事的时候,倒是远远瞧见过她一眼,那时候她好像在举办什么比武招亲,你说凭她一骑单骑就敢直闯漠北草原王廷的那股子凶悍劲,比秦理国那个徒手斗狼的裴素霓都不好惹,哪有男人敢娶了她?”

    突然被点名对比,裴素霓还有些不知所措:“怎么着,徒手斗狼不比她在漠北王廷后院遛弯危险?”

    少年道:“她可是一个人闯敌军大营,裴素霓斗狼的时候身边围了多少侍卫呢,她老子手下十一个太保义子,六个都在旁边盯着,生怕有个意外!”

    裴素霓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腿往他的胯骨上狠狠蹬了一脚,差点就把人踢的翻了面。

    “喂!”少年为了稳住身体,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的浑身直抽抽,当即就要同她好好理论一二,裴素霓则挽起袖子拉开架势,毫不示弱。

    三落出声叫停了两人:“裴小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迟早要死在他这张嘴上。”

    少年一愣:“裴?”

    裴素霓抿嘴轻笑:“别担心,我只是碰巧也姓裴,碰巧也在秦理国徒手猎过狼,我和你说的那个身边跟了一大群护卫的不是同一人。所以别怕啊,我不会趁你病要你命的!”

    她取了一旁的薄被,缓缓靠近少年的脸:“我只是替卓文嫱公主教训教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罢了!”

    少年头顶阴影越来越大,尴尬地侧过头望向收拾地上狼藉的三落:“落......落姑娘!”

    三落应声抬头见到这一幕,面上的倦色更深:“裴小姐,卖我个面子吧,我还要靠他试药呢!桃冶谷的无花蔓一天没有解药,你们秦理也安不下心不是?”

    她站起身,将酒坛碎片堆在桌上,见裴素霓收手了,又对少年说道:“宸风公子,有件事我需要纠正你一下:卓文嫱再被世间男人病垢,也改变不了她比这些人强的事实,你降不住、不敢娶她是你没本事,大可不必将所有人都囊括进来!”

    宸风自知要靠三落疗伤,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应声,之后无论裴素霓怎么招惹自己都始终闭嘴没有再说话。

    见此,裴素霓道了“无趣!”继而看向三落:“说起来,那掌柜的怎么突然像疯了一样,不会是也吃了捻教的仙丹吧?”

    三落道:“她是凌武镇最早那批开始吃仙丹的人,那时候我劝过她,她没听,还说我是异教徒,迟早要遭天谴。后来吃仙丹的人中有人得了狂病,当时留在镇子上的教徒说这是心不诚的表现,于是天降下了谴责,治疗办法是再吃一枚上等仙丹。”

    “上等仙丹和仙丹有什么不同?”裴素霓问道:“上等的炉子练出来的?”

    三落苦笑道:“我觉得应该是价钱的不同......我虽没问过具体价钱,但大致能想来,那东西定不便宜。而且,吃了第一枚上等仙丹,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想要第二枚,然后是第三枚,第四枚......不出几月此人便会花光积蓄然后当街偷抢,如果实在是弄不到钱去买仙丹,则会受到天罚痛不欲生,最后要么彻底疯了,要么自我了断。”

    裴素霓一听就知道是仙丹有问题,可这个捻教一开始又给人灌输了心不诚则会遭天谴的理念,为了解除天谴则要从他们手里高价购买可以净化肉身的仙丹,可仙丹有时限,一断又会疯,疯了则还是心不诚,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

    “等下等下,那掌柜的怎么现在才疯?”她突然想到,掌柜的既然是最早吃仙丹的那批人,怎么到刚刚为止除了木讷了些以外都跟个正常人没有区别,现在的凌武镇活人都没几个更何况是捻教教众,就算她有万贯家财也没地方买仙丹维持理智吧?

    “常人发疯需要契机,她知道我下毒给人喝这件事正是这个契机。”三落道:“我还在凌武的时候,治过一些吃了仙丹发病的人,也短暂地令他们恢复过神志,可始终治标不治本。直到这次回来见到掌柜的,我才好像有些明白,或许这和个人意志力有关,她害怕自己突然发病发到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一直在忍耐。同时,她也坚信我总有一天会回来,故一直能保持清醒,等我回来根治她还有其他人。或许就在刚才,她两年来的希望消失了,连我一个从医的都开始害人了,她还能指望谁?”

    “哦对!”裴素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刚刚好像是骂你和捻教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来着。”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隔壁房间:“要不我帮你去解释一下,这小子身上的无花蔓堪称世间第一毒,就连当年那个号称百毒不侵的毒师魔女纪莲都束手无策。所以你用胡蔓去以毒攻毒实属无奈之举,要不然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至于那三个秀才......谁让他们不长眼呢,算他们倒霉!”

    “她的脉,我昨天一回来就号过了。”三落深吸一口气,道:“她早已病入膏肓,全凭那一口气吊着,况且她好像还在不定期地服食金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疑惑:“裴小姐,你说这里早就没有捻教人活动了,她到底哪里来的仙丹?”

    裴素霓愣了愣,心里毛毛的。

    楼道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楚兮随即推门而入:“小姐,门外不知为何聚了好些人,看起来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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