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宸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说话都带上了鼻音。

    吕奎一手挡脸,一手将他推远:“离我远点,当心再给我过了病气。”

    宸风朝她翻了个白眼,心中的不满达到了极致。

    这女人真的是刁蛮任性还没用,一点也没她母亲的风范。说起来,裴大小姐也是够奇怪的,那么一个嫌麻烦的利己者,居然会答应吕大当家将她带在身旁,美其名曰出来长见识......

    “我好着呢。”他揉了揉鼻子,忍住鼻腔内的瘙痒,嘴硬道:“八成是谁背后说我坏话了,害的我连打几个喷嚏。”

    “谁啊?”吕奎好奇道。

    宸风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不知道,仇家太多,数不过来。”

    正当两人说话之际,远远地,一道人影闪过,吕奎不由自主地往宸风身后躲去。

    宸风回过头看了一眼,略带嘲讽地说道:“刚才谁说让我离远点来着?这会倒是不害怕被过病气了。”

    “少废话!”吕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辩驳道:“此一时彼一时。”

    宸风无奈一笑,往旁边挪了挪,完全挡住了身后人,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随着人影越来越近,他的手也逐渐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蓄势待发。

    “我是不是打扰到二位打情骂俏了?”

    黑夜中,一道熟悉又略带调侃的声音响起,使得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宸风背靠大树,席地而坐:“裴大小姐就别说笑、乱拉郎了,我这人喜欢聪明的。”

    “喂,你说谁笨呢!”

    “谁搭腔我说谁。”

    “你......”

    裴素霓打断这一触即发的争吵:“哎得了得了,正事要紧,要吵架你们等人汇合了再吵。”

    “我们俩刚找了一圈,没见。”宸风指了指头顶:“现在就剩山里了,也许咱们在山顶放的信号弹,黎兄就以为咱们会在那一直等着。而且,翻过这座山就到渡口了,怎么想他们出城后都会往山里跑的。”

    裴素霓听他分析的在理,招了招手,道:“那还费什么话,走吧。”

    “你把尾巴甩干净了没有?”说着,宸风往裴素霓身后望了望:“宫十一手底下那群侍卫各个都是追寻好手,特别是那个叫枭嗣的,跟踪起来,你连气息都察觉不到。”

    裴素霓道:“知道,当年我费劲力气想要拉拢他,结果人家没看上我。我这个人吧,一向睚眦必报,所以他要真来跟踪我,又一个不小心露出马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宸风问:“你抓到他要怎样?”

    裴素霓扬声,一字一句道:“那当然是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宸风顺着源头扔了一个飞镖后便安静了。

    接着,裴素霓摆手道:“尾巴砍干净了,走吧。”

    月光如轻纱般洒落在山间小道上,周遭万籁俱寂,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裴素霓远远地将另外二人甩在后面,独自在前面走着。她的步伐看似淡定,然而紊乱的步调和急促的呼吸却将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

    走到半山腰时,吕奎忽然被脚底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急忙抱住宸风才没有摔个脸朝地。

    “喂,你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情况特殊,我也没有办法!”

    吕奎站稳脚,往绊倒自己的地方看了一眼,吓得大叫一声,引得前方裴素霓不得不折回来一探究竟。

    宸风从草丛里扒拉出一具死尸,手伸过去探了呼吸与体温,然后起身道:“还没凉,看样子刚死不久。”

    裴素霓快步上前来,查看这具尸体,只见此人穿着的衣服样子相对上乘,但似乎已经饿了好多天,衣服显得松垮不堪。

    她将此人仰面翻过来,细致地查看了一下他身上的创口,又望了望四周,见到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说道:“应该不远了。”

    宸风和吕奎相对一眼,都没懂裴素霓的意思,见她没作停留,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很快,三人走到深处的山林,裴素霓在原地站定,轻轻将小指放在嘴边,吹起一阵悠长的哨声。

    片刻之后,山林深处也响起了清脆的哨子声,似乎是对她的回应。

    接着,她又吹了一声,眼见林间缓缓走出了两个人。

    “落落!”吕奎率先喊了一声,并迎了上去,宸风紧随其后。

    而裴素霓的目光则紧紧锁定在另一人身上,他的脚步缓慢而稳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使她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有可能只是一个晃眼,那个人终于来到了自己面前,露出笑容,张开双臂,大概是想讨个温柔。

    于是,裴素霓毫不犹豫地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在场所有人都看傻了,她自己则毫不自知,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般,下一刻,猛地拽过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黎年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回应了她的热情。

    当二人分开时,裴素霓的泪水更加汹涌,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颤抖道:“黎子誉你混蛋!这么多天连个县城都闯不出来,还没一点音讯,你这是逼着我去杀了鄢军的驻军守将给县城解围么!”

    黎年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缓缓地在她的眼角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啄吻,语调中含着股说不出的甜腻温柔:“头一次见你为我哭的这么厉害。”

    她推开他,用袖子胡乱摸了把脸,瞪眼吼道:“从今往后,没我允许,你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一步都不行!”

    他听闻,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回应道:“求之不得。”

    不远处传,宸风摇头咂嘴道:“这才叫打情骂俏嘛,咱俩刚刚那算什么。”

    吕奎重重点头,回应道:“嗯嗯,没错!”

    三落听到这话有些迷茫:“你们俩?打情骂俏?”

    宸风连连摆手,道:“哎哎哎,落姑娘你可别误会,我跟吕奎清清白白。”

    三落没搭这茬,轻轻摇了摇吕奎的手腕,问道:“不是都回家了么,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吕奎解释道:“我这次可不是偷跑,我娘说既然有裴大小姐在,我跟着去哪都无所谓,还叫我向她多学着点。真是的,这么看重她,那干嘛还要我藏一封信给大鄢的十一殿下,你都不知道,刚刚在鄢军营里十一殿下看完信后的脸色可吓人了,感觉下一刻就要提刀杀人似的。还好裴大小姐武艺更胜一筹,我们才得以完全脱身。”

    “听你这口气,好像还挺骄傲。”

    裴素霓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吓了吕奎一跳。

    她摸了摸胸口,大喘气道:“今天晚上我怎么老被吓啊!”

    裴素霓一如从前般桀骜地走来,唯有眼角的红晕,依稀能证明她刚刚经历了很大的情绪波动,但此刻,连声音也恢复如初了:“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我怎么了?”吕奎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攥紧了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能怂。

    “你和吕大当家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挺厉害啊。”

    裴素霓皮笑肉不笑地大步向前迈去,吕奎赶紧闭着眼睛躲在了三落身后,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信里是什么!我娘说如果我以后还想自己出门就把这封信藏好,不要让你发现,等遇到十一殿下了就把信交给他,剩下的什么也不用我管。”

    宸风见缝插针道:“你也是心够大的,吕大当家都说了不能让裴大小姐发现信的存在,那不就说明里面的内容对她很不利么。你天天跟她同吃同住,还揣着把随时捅向她的利刃,搁我,我肯定寝食难安,生怕被她发现了。反观你该吃吃该睡睡,一路上除了担心永安城里二人安危外,一点也没看出心里藏着事。”

    吕奎若有所思道:“哦——我娘不会就是看重我这种性格才叫我来递信的吧......哎裴小姐你别过来,别过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好了好了,你又没真生气,就别吓她了。”黎年上去把人拉了回来,与吕奎保持了一步的距离:“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信里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说我没生气?”裴素霓瞪他一眼,原本想把黎年甩开,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舍得。叹了口气,道:“那个宫怀然把信烧了,谁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你娘和他关系挺深啊,见着你就知道是要递话,够默契的。”

    无所谓,反正现在黎年也回来了,吕从夏在信里爱写什么写什么,大不了到时候见招拆招。

    吕奎道:“唔——毕竟他之前在我家住挺久的,跟我娘日日在书房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容易走到院子里了也舍不得分开,畅谈古今、吟诗作赋。当时府里很多下人不知道他是皇子,见她们这么亲密,都在私底下传吕府是不是要换姑爷了......落落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三落咬着下唇,欲言又止:“......你们说的是大鄢的十一皇子宫怀然?他现在这里?”

    裴素霓反手指了指山下鄢军营的方向,道:“对,现在围城的指挥官就是他,又是个找黎家后人的宣王党。”

    她下巴一抬,示意另一头的下山路:“快走吧,趁着他忙于对永安县城的收尾,咱们赶紧去渡口,渡江进大鄢,他们的地盘上灯下黑,反而容易藏身。”

    从下山去渡口的路上,三落走的不快,甚至几度回望身后一事,裴素霓都有注意,但没有上心,只当她在永安县城见了太多血,有些不适应,简单宽慰了几句后便一门心思扑在了黎年身上。

    反倒是宸风对于三落的异常举动格外留意,凑到身边像一只蝈蝈,一句接着一句:“永安城里有没有受伤啊?”

    “这几日生生死死见了这么多,害不害怕?”

    “你刚刚问十一殿下宫怀然,怎么,你们认识?”

    前面的话,三落皆充耳不闻,直到他提到宫怀然时,才舍得分来一个眼神。

    “嗯......姑且算认识。不过,很久没打过照面了,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搭腔,由着宸风在耳边絮叨。

    坐船过江的时候,天刚泛起蒙蒙的亮光,江上弥漫着的湿气引得人昏昏欲睡。

    经过一连数日的奔波,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吕奎从一开始就在船舱内睡得很熟,仿佛天塌下来也醒不来一般,宸风与三落在她身边坐了一会也难以抵挡困倦的侵袭,忍不住打起了盹。

    裴素霓在船头仔细检查了一遍黎年的伤势,皮外伤居多,但好在三落处理的及时,假日时日便会痊愈。

    她放了心,到船尾向船夫交代了些事情后又回到黎年身边坐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找到郑丹英了吗?”她问。

    “没有。永安义军掀杆而起那天,我以为他会现身响应,还特地留下来等他,谁知道后来鄢官军围城,想出也出不去了。”

    “所以你就亲自上阵指挥了?那么点虾兵蟹将,也就是你才能守那么久。”

    “你怎么知道后半程是我指挥的?明明鄢官军自己打的也不怎么上心,好像是被临时拉来应付事,白拿饷银似的,我反倒觉得看过两本兵书的都能守的住。”

    “你排兵布阵那套路子是我陪你练出来,站在高出看两次鄢军攻城和城内反击我就知道你还在里面。还好有个好说话的皇子在那,否则我真就得用刀抵着鄢军大将,逼着他退兵放人了。”

    江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黎年不由自主地打了哈欠,有气无力道:“说起来,我在城里跟那个义军头目也聊了不少,看样子这次起义与鄢军镇压皆出自大鄢某位皇子之手。”

    裴素霓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见他不解,索性伸了胳膊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道:“然后呢,那个头目去哪了?你杀了他?”

    黎年放松身体,全然依靠在裴素霓身上,慢慢合上眼,笑道:“我们家大小姐是越来越厉害了,都会读心术了。”

    听他这么说,裴素霓基本确定了刚刚在山上发现的那具死尸的身份。

    其实也不难猜,不合身但不凡的衣服,相对健壮身体,手上的虎口处也有常年用刀具的厚茧,尸身又出现在离永安城不远的山上,仔细一想便知道他是城中抢了县衙和财主家的起义兵之一。

    至于猜出他的头目身份,那是因为之前吕从夏曾告诉自己,永安这股起义军不一般,不像普通铤而走险的灾民,更像是被人刻意培养过又弃之不理的弃子。

    黎年也曾经跟自己说过,没有人天生伟大,从人性出发,更没人想死。

    现在整个十二州的注意力都在黎家后人身上,所以,弃子头目如果咬死一个出现在黎家老家永安县城中,年纪看起来差不多,又身怀武艺的家伙就是黎家后人,他家主子能重新看到他的价值也说不定。

    裴素霓将这番推论告诉了靠在自己肩头,已经恹恹欲睡的某人。

    某人轻笑出声,双臂环在她的腰间,又往怀里贴了贴,嗯了一声,似乎睡过去了,过了好一会才说话:“他本来说要学我爹那样,与永安城共存亡,半道上可能害怕了,便要放下武器投降。为了表诚意,他跟鄢的领将说自己是从犯,主犯是黎照的儿子,那个叛国贼黎照的儿子,自己是受了蒙蔽。我知道他是为了保命胡言乱语,但就是这么巧,让他歪打正着了。于是我放了秦理的信号弹,让他们以为我有帮手,趁着他们犹豫的一瞬,带着落儿躲进了山里。”

    原本,裴素霓将手虚搭在他背上,摆弄着他的发尾,静静听着,但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遂问道:“我去找你们的时候,自认虽没有找遍全山,但多半的路都让我走了一遍,没见到除了那个头目外的尸体啊?”

    黎年道:“因为来的几批追兵都被人叫回去了,只有他顽固不化,拉着其中几个人不让走,还说不论是活捉还是带尸体回去都是大功一件,那几个人拉扯不过,索性捅了几刀才脱身。他倒在血泊里,求着落儿救他,为了不让落儿为难,我只好做这个恶人,帮他结束痛苦喽......”

    裴素霓脑子里正在思索追兵被叫回去的事情,听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无声,侧头一看,发现黎年已经完全进入了梦乡,面容平静,没有一丝丝的防备,像个纯真的孩子,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一般。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暂停脑中那些乱七八糟假设的同时,小心地偏了偏头,将被江风吹的有些微凉的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轻声低语:“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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