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不宁的甄伏陷在沉思里久久不能回神。

    直待旁桌的士兵轻轻推了推她的臂膀,酒水打翻在手上,她的双瞳才恢复了些微的神采。

    她凝神屏息,扫过场中各人古怪的神色,以及高台上曹显审视的目光。

    终是起身受了那使臣一礼,将杯中酒饮下。

    待她坐回椅上,只觉喉头发烫,腹中如火烧,却都比不上心头的百感交集来得煎熬。

    宴席仍在继续,将士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没一会儿,甄伏便与得了军功的士兵们一同组成了敬酒队伍。

    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们互相簇拥着来到高台附近,向身居高位的濮国掌权者们敬酒祝贺。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然无论如何,甄伏都再融不进这样的氛围之中。

    她宛如一个提线木偶,在纷纷扰扰中,孤孤单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父亲虽无实权,但却在高位。

    普天之下,不管是巴蜀文武大臣,还是各诸侯国,皆要让他几分薄面。

    而他代后汉天子出使,是何等尊荣?眼下这身份却被人公然冒顶。

    她实在想不通是谁敢冒这样的天下大不韪,难道这天下诸侯真的都乱了吗?

    更让她心慌意乱的是,父亲已经失踪许久,如若真有人敢贸然顶替他的身份,那便意味着她的父亲......

    “嘭——”

    忽地,大弩山山脚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响。

    紧接着,一方小坡陡然坍塌,泥土如洪水倾泄而下,瞬间淹没了依山而设的马厩。

    霎时,那一处便开始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没待众人回过神,又是一声惊天巨响,火光冲天。

    下一瞬,巨大的火舌便借着风势往军营舔来,不少营帐顶部染上火苗,映红了半边天。

    此时,一些反应迅速的士兵已经开始从席面外围聚拢而去,快速取水灭火。

    “起阵防卫。”

    甄伏的身边,不知是哪位将领高喝了一声。

    霎时,无论是场内参宴还是场外轮值的士兵,皆拾刀而起,作列阵之势,以曹显为中心,将长阶上的众人围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阵法宛如铁桶,外面的人绝杀不进来,而里面的人也绝对出不去,惹得一些阵中人惴惴不安,胡乱地冲撞起来。

    然就在这样的杂乱而有序中,甄伏下意识的往那位顶着父亲容颜的使臣望去。

    视线触及的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眸色阴狠,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把锋利的软剑,剑锋直指离她不过丈远的曹显。

    她眸色一凝,想也没想就往曹显身上扑去,想要挡住使臣手中那把利器。

    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倔强地传来:不可以让曹显因使臣而受伤,更不可让父亲背上不可脱下的挑拨天子与诸侯的骂名。

    预想中的穿腹之痛没有传来。

    只在瞬息之间,她眼前的景象变换,身体随之旋转了一个大圈,稳稳停下。

    她那双堪堪露出的眼睛看见使臣将软剑奋力抽出,双目被喷出的鲜血染红,又因惊愕而瞪得大如铜铃,宛如地狱的恶鬼。

    “主公!”

    周遭将领齐声大喝。

    同一时间,那使臣一并几位阵中将士皆已被人擒住,反手被踩在脚下。

    他们的口齿被钳住,槽牙里藏着的毒药被挖出。

    使臣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被扯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面来。

    一切的发生不过瞬息,仿佛早已被计划好了一般。

    甄伏愣愣地将视线收回,看向眼前人,喃喃道:“你早知他们会行刺,是吗?”

    曹显的剑眉早已因剑伤凝成一团,脸色因失血和疼痛白得瘆人。

    但他的一双凤眸却仍炯炯有神,紧紧地盯着甄伏的眼睛。

    “嗯。”他似乎很欣喜,“我知道。”

    在设这个“请君入瓮”局时,他曾一度担心甄伏会是那条大鱼。

    然方才假使臣与她敬酒的一瞬,他便知道,她不是那条大鱼,从始至终,她的目的便真的只是寻父,再无其他。

    所以,她不仅没有害他之心,还三番四次帮他,挡在刀剑面前。

    他心底的防线便彻底破了,如何能不欣喜?

    只不过,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那样反常的神情落在甄伏眼里,便像疯魔了一般。

    她眸光闪动,依在他身上的颤抖双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放。

    “咳——”

    倏然,一声剧烈咳嗽,鲜血自曹显的口中喷出,溅在了甄伏的脸上,如一朵妖冶的红花,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甄伏心头一惊,双臂立即环在曹显腰身上,轻轻收紧,将他扶稳。

    然曹显却只唇角微翘,低低笑了一声,便将拦在她腰上的大掌收紧,借力于她的身体站稳,转身面朝众将士,以及已被捕获的贼人。

    “就凭你们那点伎俩还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冷冷一笑,挥了挥手。

    下一瞬,刘勇便将一把长剑贯穿假使臣的大腿,沉声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假使臣哀嚎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儿,丝毫不见先前阿谀奉承的小人嘴脸,取而代之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

    “谁派我来的?你们抢了谁的地盘自己不知道?”

    他话只透露一半,没有直接说出幕后指使。

    “真正的使臣在哪。”曹显冰冷的声音在甄伏耳畔响起,砸在她的心尖。

    她身上有一瞬的颤抖,猛地侧目看向曹显,目中是狐疑,但更多的是震惊。

    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衬得那张本就绝美的脸更显妖冶,一双凌厉的凤目咄咄逼人,仿佛地狱阎罗来人间索命。

    那使臣被曹显周身的寒气一摄,显然浑身抖了抖,但下一息,他便又壮起胆子叫骂道:

    “怎么,还想让甄实初替你们向天子陈情?”

    “他已经死了。”

    他拔高嗓音,目眦欲裂:

    “紫斑毒就是你们濮国放的,吞并晋国,也不过是你们为了掩饰罪行而嫁祸给晋国的手段罢了。”

    “你说什么!”听了假使臣大放厥词的甄伏心头一震,当即要冲上前去质问他。

    然曹显手一紧,将她扣在了怀中,心中暗暗念叨着:这个假使臣怕是疯了,指不定是要乱咬人的。

    “沧海昭昭,天地同华。昭华昭华。”

    那假使臣见甄伏一脸悲痛,像是要吃了他的模样,先是喃喃自语,随即疯魔般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哪个高人给濮国小儿指了明路,原是你甄......”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曹显瞬间出窍的长剑封了喉咙,咽了气。

    血又溅了一地,甚至洒了几滴在甄伏青绿的袍角上。

    她只觉满目血红,神思混乱,仿佛世界已经崩塌,深渊在拖着她不断下坠。

    直到一声微弱的,似强撑着气力的声音轻轻蹿入她的耳中,“没事,我在。”

    甄伏循着声音,讷讷地转过头,仰面看向比他高出一个脑袋的曹显。

    朦胧中,甄伏似乎看见了他眼中浮起的淡淡温柔,像是深渊里的救命稻草,让人抓住了便不肯放手。

    她鼻头一酸,眼泪便不争气地开始簌簌滑落。

    “主公,您的伤......”

    一旁的刘勇好意地向两人提醒了一句。

    甄伏这才让世界中的万物重新涌入五感。

    她低眸看向两人相接的衣衫处厚厚的血污,再抬眸去看曹显发白的唇色,眼泪流得更凶了。

    “别哭。”曹显艰难地抬起右手,轻轻拂去甄伏眼睫上的泪痕,破天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柔地笑了笑。

    随即,他向甄伏点了点头,再扫视地上被擒住的几个内鬼,与刘勇说道:“一个都不许放过,宴席继续。”

    语罢,他便拥着甄伏往席面场外走去。

    他依旧健步如飞。

    然只有甄伏知道,他这一路都将大部分的身体重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并没有看起来的好。

    他是不想在将士们面前露出伤痛吧?

    他早就知道这群人会拿着刀剑刺向着他是吗?

    他早就知道甄实初是她的父亲,而她便是甄伏,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她贸然前去拦剑,或许他就不会受伤了,是吗?

    千千万万个疑问在一瞬间涌上甄伏的心头,有如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还死不了,哭什么?”

    才被扶上马车的曹显趴卧在甄伏的怀里,伸手去抹掉了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主公,您先别动,您这血流得太多了。”

    心惊胆战着终于可以开始治疗主公的医官发出了医者的埋怨。

    “你别动。”

    见曹显不耐地蹙了蹙眉心,甄伏终于找回了声音,抽抽噎噎地开了口。

    她抬手附在他不安分的手背,将他的大掌老老实实地拉下,吸了吸鼻子,说道:

    “你好好的,我便不哭了。”

    曹显听罢,闪了闪神,重又乖乖趴好,由着医官为他包扎伤口。

    马车里,便只剩纱布撕扯与药瓶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甄实初......”

    良久,曹显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的父亲,我已派人去查。”

    甄伏闻声,帮着医官递送止血布条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只继续手中的动作。

    “或许只是那贼人一面之词罢了。”曹显又补了一句。

    甄伏知道曹显意指她的父亲也许没有死,也许就在这天底下的某个角落。

    但寻父半年之久仍一无所获的她本已心神憔悴,任何一个意外都可以将她击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曹显安慰的说辞。

    没等来甄伏回应的曹显显然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倏地就要撑起身来与甄伏对视。

    幸好甄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轻轻:“我都知道的,你别动。”

    曹显听着她轻飘飘的声音,感受到怀中人微妙情绪的变化,心下凛然,还是再次乖乖地趴回原来的位置。

    好半晌,才又听见甄伏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你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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