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从前在战场上受的伤,这一次,曹显的伤势不算严重。

    失血虽然挺多,但毕竟没有伤及要害,只需卧榻些时日,待伤口愈合,便可行动如常。

    然说来也怪,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位一向铁人般的主公竟然还缠绵病榻,食欲不振,行动不便。

    累得医官日日都要花费大半个时辰,往返于军营与城主府,也不过是请脉和普通地更换伤药。

    为便于治疗和免去医官的辛劳奔波,甄伏便提议,在城主府辟出一处供医官下塌。

    然曹显却说,军中伤患不少,医官不回军营可会误了正事。

    且府中院落本就少,没有可供医官下塌之所。

    是以,商议的结果便成了医官每三日一请脉,其余时间的照料则由甄伏代劳。

    于是,得了差事又心含愧疚的甄伏,便暂且将庆功宴那日的烦心事放在了一边,凭借着浅薄的医术,一心一意料理起病弱主公的起居与用药用膳。

    毕竟稍有不妥,矜贵的主公便要四处发难。

    便如这一日,歇晌后的曹显本坐在寝房的矮榻上读着一本兵书。

    眼见漏刻滴答,时光流逝,暮色红光铺进了房中,晚膳的时辰也快到了。

    他微微抬头,见日头即将西斜,便收起书,往拔步床走去,掀开被子,又躺了回去。

    没一会儿,房门方向就传来叩门声。

    他有气无力地应了句:“进。”

    声音不打不下,拿捏得门外之人必定可以听到。

    随即,他又掀开薄被一角,一副行动不便的模样,艰难地以手肘支着上身,缓慢地从床上爬起。

    然只一瞬,他呼吸一屏,掖着被角的手一掀,猛地坐直了身,往被推开的房门方向看去,目露不悦:

    “昭华呢?”

    半途被昭华推了过来的林其努力压抑抽搐的嘴角,将手中托盘放在床头小桌,拱手一揖,才道:

    “孔先生本与我同行,半路见着昭华,便拉着她下棋去了。”

    天晓得,自知道昭华便是甄伏后,濮国权力中心团体便成了那小丫头的忠实仰慕者,每日逮着空闲,便要缠着她解兵法,破棋局,议天下。

    只因她的外祖父可是纵横捭阖之道的开创者,是助汉代开创一统盛世的第一军师华丕邑,谁不想请教一下这绝学之中的奥妙一二?

    “主公不知,她的棋技是连孔军师这样的六国无敌手都要甘拜下风的。”

    “先前还道她师承哪派,能轻而易举地破了晋贼大弩山之局,如今看来,还真是有迹可循。”

    林其心中称奇,面上也显,讲得眉飞色舞,丝毫没有察觉他的主公越来越黑的脸色。

    “你们倒好,我一人抱伤卧榻,你们还要把我的人掳走。”曹显冷哼一声,呵斥道。

    林其闻言,这才打住一阵好夸,默然转头看向曹显毫不掩饰的不悦。

    半晌,他指了指床头托盘上的醋香排骨和清蒸鲈鱼,咽了咽口水,谨慎地说道:

    “昭华说了,这菜全按着主公您的要求来做,莫要浪费了。”

    主公自南下征战以来多食欲不佳,又因晋人狡猾,只得日夜操劳破解之法,所以消瘦了不少。

    然他腰伤在身后,不仅没有被病痛所累,还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不少,容光焕发。

    不得不说昭华真是妙手丹心,若是遇着主公不悦,搬出那小丫头,轻易便可逃过一劫。

    思及此,林其又贪婪地瞥了一眼主公的晚膳,一本正经道:“若是主公觉得不合口味,属下去与昭华说说?”

    曹显冷哼一声,扫了一眼菜品,沉声道:“你去与她说,我头晕下不来床,吃不下饭。”

    林其得令,眉眼霎时笑成了弯月,躬身就要去端托盘离开。

    “你与孔先生来府,是何事?”曹显瞥了一眼林其那笑得不值钱的样子,出言拦住他的动作。

    “哦,瞧我给忘了。”林其一拍脑门,说道:“探子回报,曾在赵都发现甄实初的踪迹。”

    *

    林其离开的半个时辰后。

    甄伏端着龙骨山药粥,一并濮都小吃鲜肉烙饼、油炸糕,脚步匆匆地来了曹显的寝房。

    “怎么又吃不下饭了?”

    她将手中托盘放在了曹显床头的小桌上,又赶忙转身去扶故技重施艰难起身的曹显。

    “今晨医官才来请过脉,说是脉象平稳,丹田充盈,小半天又变了样?”

    她嘀嘀咕咕,取来一个引枕倚在拔步床的支架上,让曹显好靠着它坐直,又不至于压着后腰处的剑伤。

    “大约是躺得太久了,头晕得厉害,便也吃不下饭了。”

    曹显抚了抚额头,余光瞟过甄伏担忧的小脸,又扶了扶腰,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再卧个几日便好了。”

    甄伏安慰着,以小碗盛了一碗粥,又舀了一勺,待吹凉了才递到曹显嘴边。

    得了便宜的曹显还算温顺,一口一口地就着甄伏的节奏喝粥,只是眼睛像长在了甄伏的脸上一般,翻来覆去挪不开。

    在他面前,她一如从前般乖巧。

    只是,从前的乖巧是为了讨好活命而不得已的伪装。

    如今的乖巧,倒更像心如止水,了无生气的平静。

    自军功宴那日归来,曹显便与她坦白了早前调查后汉天子甄实初一事,自然也告知了如何得知她真实身份的前因后果。

    他说得小心翼翼,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没有因隐瞒而恐慌解释,也没有因特殊的身份和处境而闹着要离开濮国。

    相反的,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世间事再不能挑起她的分毫情绪。

    丧父之痛他体会过,所以他能感同身受。

    虽然没有甄实初确切的死讯,但毕竟人已经丢了半年,难免让人觉得已经凶多吉少。

    思及此,曹显的眸色微沉,随即抬手握在甄伏抓着小勺的手上,扯了扯,提醒她与他对视:

    “探子今日来报,有甄大人的消息。”

    她眸光闪了闪,似是不相信,思量了几息,才淡淡说道:

    “我暂且不会离开濮国,主公也不必刻意拿这些话哄我。”

    “你觉得我是在骗你留下来吗?”曹显剑眉挑起,声调高了半分。

    甄伏不置可否,只沉默地将手从他的掌中抽离,又将空了的碗放在小桌上,作势要去拿新的吃食。

    曹显见不得她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把将她扯回压在怀里,厉喝道:

    “我已派刘勇亲自去探,信不信由你。”

    甄伏像这才找回情绪一般,柳眉蹙了蹙,深深地看了曹显一眼,轻声说道:“谢主公垂怜。”

    曹显看着她眼中不复清明的杏眸,认命般的软弱,再没有从前的明媚通透,心下猛地一抽。

    他忽地用力收紧双臂,将甄伏完全揉进怀里,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一定会给你找回父亲,在那之前,我不许你糟蹋自己,听见没有。”

    大约是他的强势霸气起了效果,已经红了眼眶的甄伏忽地破涕为笑,没有言语,引得曹显有些摸不着头脑。

    却在下一瞬听她揶揄道:“主公不是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吗?我看你勇猛得很。”

    曹显面色蓦地一滞,骤然松开箍着她的手,重又扶在了腰伤处,一副“我很虚弱”的模样。

    甄伏只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将新做的缩小版鲜肉烙饼递了过来:

    “你身上还有伤,不宜吃得过分油腻,我便做得小一些,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便好。”

    曹显点头,又就着甄伏的手将烙饼整个收进了口中。

    好一个饭来张口。

    待确定她的脸色真的已经大好,曹显才又出言问道:

    “今日又与军师下棋了?”

    “昨日的棋局没有破,孔先生夙夜难寐,忙过公务便来寻我破局了。”甄伏点了点头。

    “林其他们也很喜寻你切磋兵法?”

    甄伏又点了点头,神色淡淡,“他们对西北之地颇有兴趣,我便多说了一些。”

    “你与他们处得倒好。”曹显的语气中已经有丝酸涩的味道。

    甄伏才似有所觉,抬眸古怪地看着他。

    曹显眸光闪动,与甄伏对视了几息,才轻声问道:“若是觉得在这也还可以,便留下吧?”

    他说的留下,不是短暂的留下,而是从此便在他的身边了。

    屋中的烛火噼啪作响,在两人短暂的沉默中显得颇为响亮,和两颗心一同跃动。

    良久,甄伏才沉声回道:

    “主公既然将甄家调查得如此清楚,那便知道甄家长女早已许给后汉天子。”

    “既如此,甄伏便没有不回巴蜀的道理,更不该一直留在濮国。”

    她说得云淡风轻,曹显的心中却卷起了风暴。

    他何止知道甄家女自出生便许给了后汉天子。

    他还知道她甄伏与后汉天子刘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蜀都被百姓传为佳话的一对壁人。

    嫉妒让他无法控制地暴喝一声:“刘闽连你的父亲都护不了,你还要嫁给那个窝囊吗?”

    甄伏闻言,眼中有一瞬的闪神,但只一息,便凝眸看向他,平静地说道:

    “主公觉得,甄家为何将女儿献给天子?既将女儿献出又岂有要回的可能?”

    她默了默,又继续说道:

    “主公,天下纷争,身不由己的人不在少数,还望主公体谅阿伏的不易。”

    说罢,她便起身在曹显的床榻旁伏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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