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除了人烟荒芜以外,夜色确是十分美丽,快要到末秋,晚上吹来的风带来点凉意,闻见一点属于秋的味道。今晚夜色分外浓烈,但星光璀璨,院里落下一地光明水华。

    温丽湘自来了府衙也未有许多讲究,穿一身寻常襦裙,因着方便,头发扎成一个圆髻,未有任何头饰装饰,方才不知干了什么,额头鬓边冒出水光,看着应是有些发汗。

    裴肃朗敛下眼不语,从温丽湘眉眼划过,目光落到她浸着汗的鼻尖,温丽湘看着他,唇边还洋着一抹笑。星光星星点点落到她的脸上,闪烁不可忽视的光彩,裴肃朗好像从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恍惚间,又是近些日子以来,开采朝天湖周边的土地时,满是灰白色的人骨。

    为了修建这所谓的朝天湖,不知多少人埋在这地底下,被吞噬,被残忍对待,连一块完好的骨头都找不到,随同这片土历经磋磨,到最后不过是烟消云散。

    裴肃朗以前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他看见也并不能做些什么,后来他做一点了,可所有人都在反对他,说他不自量力,痴心妄想,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肩上能担着数万万百姓的寄托。而他所做的远远比不上拿命去搏的士兵,就像刘阜对他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裴肃朗脑海一时响起无数道声音,有老师,有朝中大臣,有百姓对他褒贬不一的评价,最后停在温丽湘在雨幕中要来拉她的手,雨幕模糊她的脸,又好似什么血腥场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柔弱的声音却直击他的心脏,“大人,可愿再试一试?”当时她是这样跟他说的。

    裴肃朗久久不曾说话,两人之间氛围越来越莫名,旁的一众识趣的不识趣的悄悄离开,罗春花转头瞥了两人一眼,掩着唇笑了笑,木梨则在一旁小声嘀嘀咕咕,“寸心,你说大人会不会……”

    寸心知道木梨想说什么,打断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胡说些什么?”说着看了青川一眼,青川正悄摸着看人,目光一对上,便移开视线,摸摸头走远了……

    众人一离开,院子更寂静,空气也有些冷了,所幸那汪池塘里的鱼儿将池水翻搅,发出点点哗啦啦声响。

    裴肃朗身上那阵味道又渐渐袭来,绕进温丽湘鼻间,温丽湘心脏陡然跳了两拍,将脸庞的发捋到耳后,微微垂着头,声音有些怯,“…大人,怎么不说话?”

    闻言,裴肃朗慢慢靠近,高大的身躯极有压迫感,温丽湘心跳得越发快了,她后退两步,抵到高大树干上,这几日天气还有些热,温丽湘穿得并不多,树干的树皮摩挲她的后背。裴肃朗越来越逼近,温丽湘便徒然往后退,脊背传来一阵摩挲的痛感。

    裴肃朗双手抵在树干上,微微低头。温丽湘呼吸不稳,慌慌张张与那双沉寂如水的眼眸对视,越来越来近,温丽湘咬了咬下唇,被逼得无奈,终是颤着声音道:“大人,你…不,现在还不行……”

    温丽满脸通红说了这句话,裴肃朗动作一滞。温丽湘眼眸泛起了水光,见裴肃朗没有再动,温丽湘呼吸这才稳了下来,缓着气,微微偏头,“大人,我现在还没有那种想法。”

    裴肃朗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眉头紧皱,眸光黝黑,盯着那截细白纤长的脖颈,眼前又好像涌起猩红的血。

    脑子莫名响起了一个声音,盆泼的大雨溅起泥巴与水花,哒哒作响,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人站在雨幕中,他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剑,雨水冲刷上面的血,血水从他脚下一路蜿蜒,他踢了踢他旁边的头颅,更多的血涌流出来,源源不断。

    那男人转过身,被雨淋湿的脸满是阴沉,剑尖在泥巴地里划出一道痕迹,慢慢朝他走来,带来满鼻的血腥与潮气。

    “杀了她。”

    裴肃朗瞳孔一缩,猛然回过神,呼吸有些急,他的手中正掐上了那截细白的脖颈,微弱的搏动像是羽毛剐蹭他的手心。

    “大…人……”温丽湘抓住他的手腕,拼命拍打,他的眼眸隐在暗处,看那样一张恬淡的脸双颊涨得绯红,细弱的鼻息打在他的手背上,温丽湘眼里被逼出泪花,睁着眼睛看他,惊恐害怕几乎溢出眼眶。裴肃朗脑子一痛,似乎在哪见过这样的神色。

    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

    温丽湘脖子被掐出一圈红痕,剑落下,脖子与身子分离的痛苦让她全身痉挛,前世那一幕挥之不去,温丽湘猛咳个不停,却是喘不过气,脚下发软,慢慢蹲到地上去,捂着自己脖子。

    裴肃朗砍她脑袋那一幕反复浮现在她脑子里,冷漠的表情,狠戾的语气,“该死的是你!”

    温丽湘全身止不住发寒,蜷缩成一团,不敢再看上首的男人,恍惚间,男人的面上蒙一层血的猩红。

    他又那样踱步,站到她面前,脸上神情与前世如出一辙,不带半分属于人的情绪,光是那么站在那,居高临下看她,她的心尖便都抖个不停。

    “从此以后,你不用再来此处了。”

    上首的男人发号施令,如同前世宣告圣旨即将斩她满门。温丽湘心间莫名一痛,眼眶泛红,以往那些走过的岁月好像碎成梦幻泡影,只剩下那句无论如何都让她逃脱不了的梦魇。

    一直以来,该死的是她……

    ·

    刘肃的寝殿内,灯火通明,明黄黄一片,好似要让人的眼睛被这光晕瞎。

    整个寝殿死气沉沉,分明是明黄一片,入眼无不沉闷压抑,处处弥漫着腥苦的药味。

    “咳咳……”

    龙床之上,帝王刘肃被他烧死的薛贵妃的妹妹薛婉儿慢慢扶起。朝中上下无人不知,这薛家两姐妹最得帝王盛宠,正是如花般的年纪。

    “皇上,该起来喝药了,太医说,您这病啊得按时喝药。”薛婉儿着一身华贵宫装,熟稔扶起刘肃,刘肃止不住咳嗽,年近七旬的年纪除却头上满头白发,肃穆的脸上眼角增添了几分皱纹纹路,整张脸蜡黄,因着病,两侧的颧骨更是凸显出来。与旁边面色红润,正值青春年华的薛婉儿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刘肃短短数日便瘦得不成样子,他半张开嘴,双眼一圈死人般的黑,颤颤巍巍拉住薛婉儿的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要阻止薛婉儿递过来的药,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薛婉儿拍拍他的手,依旧笑着,华贵的头饰在这满室融融暖光的照耀下,发出不可忽视的璀璨光芒。她红艳的嘴唇张张合合,将瓷勺塞进刘肃嘴里,“皇上,这药可得喝呀,不喝怎么能下去呢,我姐姐呀恐还等着你呢……”

    刘肃呼吸又急又重,乌黑的药水流了他满身,他憋红了脸移开脑袋,薛婉儿掐住他的下巴,将药碗抵到他嘴边,强硬灌下去。薛婉儿还是笑,绯红的唇色好似血,扭曲她精致的面容,“喝呀,你不喝怎么下去给我姐姐赔罪!”

    刘肃举起双手无力想要抓住什么,薛婉儿的药碗又是让他呛咳,隐约辨得他的唇形是“来人啊……”

    没过多久,刘肃面色一片灰白,只眼睛还在微弱动作。薛婉儿放下药碗拍拍刘肃的脸,"睡吧,皇上,明儿个,你就能去见我姐姐了。"

    刘肃动了动,面色越发青紫。

    薛婉儿笑笑,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身穿青鸦色袍服,一张脸与刘肃五分相似,眉眼丰润,面容瞧着很是温和。

    薛婉儿在刘肃的目光下抱住男人的腰,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太子殿下,婉儿做的可还如殿下的意?”

    刘肃双眼目眦欲裂,抬起手有些发抖,指着刘奇。

    刘奇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脸上挂着笑,揽了揽薛婉儿的腰,又走上前握住了刘肃的手,语气颇有些遗憾,“父皇,别怪儿子,三弟已经耐不住了,若孤不早点坐上这皇位,孤就该坐不上了。父皇如此疼爱儿子,应该也不忍心看见儿子如此吧。”

    刘肃不知从哪里横生出一股子力道,挣开刘奇的手,像是回光返照般,眉目间隐约见着曾经讨伐天下时的威凛,含糊道:“逆……”

    手重重垂落,刘奇终收了笑,叹息上前合上刘肃那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

    正是寅时一刻,各位大臣匆匆往皇宫赶去,钟楼丧钟三声响,文武百官皆跪于刘肃寝殿外面。跟了刘肃几十年的常服盛随丧钟响起一阵长鸣,“圣上崩了——”

    磬钟响彻整个长安,久久不觉,随着天边那方升起的曦光渐渐消失。

    圣上驾崩,举国服丧。

    这天天气阴沉,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死气中,街道两边皆挂着白幡,被萧瑟秋风吹起,大路尽头,一位年迈老妇停在梁王府门前,比着手语,“梁王殿下可在,晚卿可在府上?”

    把守的士兵看不懂,看白青穿得破破烂烂,一脸烦躁驱赶,“去去去,你们这些乞丐,就仗着王妃心软,端门来这等着,这次你们可要落空了,王妃跟着王爷去江陵了,好一阵子都不回来,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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