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劫后馀烟
伊蓝的伤势相对轻微，过了一週即可启程回南罗塞的兵营。这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宣告。身在环境陌生的医院时，起码留给她一点逃避的馀地，然而回到熟悉的兵营，她要面对少了一个室友的寝室，和少了一个相处三年的同期朋友。医生好心开了张诊断笺，豁免三週的操练，保持静养。意即她日夜清闲，她将无法自拔地沉湎。
抵达南罗塞的调查兵营时已过日正当中，亮丽且一片晴明，空气炙热，蓝天依旧。马车上三个回营的伤兵都没有聊天兴致，数个小时以来，在震颤的棚车里靠入睡打发时间，不甚舒适。
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竟感到陌生。不只因为经历一场壁外调查便若隔世，也因寝室里有些地方永远改变了。凯托里涅的遗物都送回到她家人手中。
明知充足的营养有助于康復，伊蓝决心听从自己的生理反应，没有胃口就不进食，躺在床上虚度了用餐时间。直到房门打开，琳西站在门口，两人对望。原来已经傍晚。伊蓝勉强撑起身，双目努力聚焦在最后一个室友身上，好好看着她，对她点了头。琳西分不出什麽令她错愕，在数个被孤独笼罩、哭得肝肠寸断的黑夜后，发现伊蓝一声不响突然回来，还是几日不见的室友，只给她一个带点疏离感的点头。但很快她全抛往脑后，寂寞几乎要压垮她，直奔伊蓝的床边，伏在一旁泣不成声。她还惦记着伊蓝负伤，遏止了直接拥抱的冲动。
「我可以换到妳旁边吗？」琳西哽咽道。
有何不可，十五张床位任她挑选。
「妳想去看看吗？妳还没去过……而且葬礼的时候，妳人还在希干希纳。」
伊蓝以为她和琳西会暗中达成某个共识，现下还不该拾起那个话题。
「我还没准备好。」是的，还没准备好面对，甚至没准备好谈论。
「噢，对不起，我、我忘了，当时，妳、妳……我只是想说，妳可能会想……」
「琳西，还不是时候。」伊蓝阻止她。
但来不及了，她需要反复深呼吸平息心跳，她甚至可以靠皮肤感受到空气中无声的噪音。她做不到面对沉默的墓碑，她会想起底下是空的，任何哀悼、追思尽给了虚无。该在这儿的人已永远留在好遥远的远方，渐渐被大地吞噬，融入荒烟蔓草中，连曾躺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了。
琳西沉默。两人一起当作什麽也没说过。在接受事实前，还需先遗忘，至少过好眼下的日子，试着不要被恐惧和惆怅淹没。夜半的寝内乍似都睡了，却暗浮愁云惨雾，她们都十分清醒，都认为对方坠入梦乡，直到伊蓝听见隔壁传来幽泣。琳西还怕惊扰了她而压抑着，她只得作浑然不知。
然而隔天一早，琳西蜕变。
她异常开朗，前往食堂的一路上坚持搀扶伊蓝。食堂里用早餐的仅少许人，坐定后伊蓝才想起，这时该是假期才对。
「妳不想回家吗？」待琳西替两人——这同样出自琳西的坚持——端来早餐，伊蓝忧心地问。
琳西满不在乎似地摇摇头。「少回去一次，没什麽大不了。」她旋即又堆起可亲的笑容。「况且我回去的话，妳要怎麽办？我才不是这麽不厚道的人。」
其实她笑得很诚恳，看不出一丝造作，嘴角抽也不抽一下。若非时伊蓝心知肚明琳西的眼袋如何得来，她不会感到这笑容有什麽不自然。然而她听不出琳西的意思，是担心没人照顾她这个伤患，还是不愿留她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
倘若琳西考虑的是后者，伊蓝不禁难为情地垂下视线，但她只道：「如果是拿个餐盘和麵包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
「医生说的吗？那上厕所怎麽办？妳一个人很勉强吧。」
伊蓝苦笑一下。「真的不要紧。」
琳西挥挥手。「不用客气嘛，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旋即想起什麽。「啊，是因为不好意思吗？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女生嘛。」
「噢，不是这个问题。」伊蓝面颊泛起薄红。「不过，妳有点大声……」
琳西瞪大眼，这才想起这里是食堂，留在营里的尽是老前辈和长官。虽说此刻是休息日，亦没有任何人训斥，然而身在他们之中并非全无压力。琳西尴尬地噤声，脸上兴致犹深，直勾勾盯着伊蓝。
「抱歉，好像连艾尔文分队长都听到了。」
伊蓝登时定住不动，涨红了脸，不敢张望确认，一个劲儿地和琳西对视，小嘴一张一合，惊慌失措全写在脸上。直到琳西按住自己的嘴忍俊不住，伊蓝才回神，终于发现琳西在捉弄她，一股热潮从脖子蔓延至脸上。她气鼓鼓地瞪眼，其实心底没有分毫愠意。若室友不止振作还能快乐，这点捉弄不算什麽。接下来的一天，至整段休假日，琳西几乎寸步不离，自始至终与她同进同出。或许——伊蓝思忖——琳西仰赖她的存在，否则如何能处理这庞大的恐慌与焦虑。儘管伊蓝处处拒绝琳西代劳，她又何尝不是藉琳西的陪伴，逃避某些意外留在心中的烙痕。
对了，休假就剩最后两日，罗贝尔特还没回营。伊蓝入睡前想起这件事。他曾说不爱回家，所以该是男孩子中最快回营的人，不知道蹓躂到哪儿了——接着猛然睁眼，胸膛感到阵阵粗暴地千刀万剐。那个看了三年的面孔，听了三年的声音，如果可以，但愿从来也没看过没听过。
抵达南罗塞的调查兵营时已过日正当中，亮丽且一片晴明，空气炙热，蓝天依旧。马车上三个回营的伤兵都没有聊天兴致，数个小时以来，在震颤的棚车里靠入睡打发时间，不甚舒适。
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竟感到陌生。不只因为经历一场壁外调查便若隔世，也因寝室里有些地方永远改变了。凯托里涅的遗物都送回到她家人手中。
明知充足的营养有助于康復，伊蓝决心听从自己的生理反应，没有胃口就不进食，躺在床上虚度了用餐时间。直到房门打开，琳西站在门口，两人对望。原来已经傍晚。伊蓝勉强撑起身，双目努力聚焦在最后一个室友身上，好好看着她，对她点了头。琳西分不出什麽令她错愕，在数个被孤独笼罩、哭得肝肠寸断的黑夜后，发现伊蓝一声不响突然回来，还是几日不见的室友，只给她一个带点疏离感的点头。但很快她全抛往脑后，寂寞几乎要压垮她，直奔伊蓝的床边，伏在一旁泣不成声。她还惦记着伊蓝负伤，遏止了直接拥抱的冲动。
「我可以换到妳旁边吗？」琳西哽咽道。
有何不可，十五张床位任她挑选。
「妳想去看看吗？妳还没去过……而且葬礼的时候，妳人还在希干希纳。」
伊蓝以为她和琳西会暗中达成某个共识，现下还不该拾起那个话题。
「我还没准备好。」是的，还没准备好面对，甚至没准备好谈论。
「噢，对不起，我、我忘了，当时，妳、妳……我只是想说，妳可能会想……」
「琳西，还不是时候。」伊蓝阻止她。
但来不及了，她需要反复深呼吸平息心跳，她甚至可以靠皮肤感受到空气中无声的噪音。她做不到面对沉默的墓碑，她会想起底下是空的，任何哀悼、追思尽给了虚无。该在这儿的人已永远留在好遥远的远方，渐渐被大地吞噬，融入荒烟蔓草中，连曾躺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了。
琳西沉默。两人一起当作什麽也没说过。在接受事实前，还需先遗忘，至少过好眼下的日子，试着不要被恐惧和惆怅淹没。夜半的寝内乍似都睡了，却暗浮愁云惨雾，她们都十分清醒，都认为对方坠入梦乡，直到伊蓝听见隔壁传来幽泣。琳西还怕惊扰了她而压抑着，她只得作浑然不知。
然而隔天一早，琳西蜕变。
她异常开朗，前往食堂的一路上坚持搀扶伊蓝。食堂里用早餐的仅少许人，坐定后伊蓝才想起，这时该是假期才对。
「妳不想回家吗？」待琳西替两人——这同样出自琳西的坚持——端来早餐，伊蓝忧心地问。
琳西满不在乎似地摇摇头。「少回去一次，没什麽大不了。」她旋即又堆起可亲的笑容。「况且我回去的话，妳要怎麽办？我才不是这麽不厚道的人。」
其实她笑得很诚恳，看不出一丝造作，嘴角抽也不抽一下。若非时伊蓝心知肚明琳西的眼袋如何得来，她不会感到这笑容有什麽不自然。然而她听不出琳西的意思，是担心没人照顾她这个伤患，还是不愿留她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
倘若琳西考虑的是后者，伊蓝不禁难为情地垂下视线，但她只道：「如果是拿个餐盘和麵包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
「医生说的吗？那上厕所怎麽办？妳一个人很勉强吧。」
伊蓝苦笑一下。「真的不要紧。」
琳西挥挥手。「不用客气嘛，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旋即想起什麽。「啊，是因为不好意思吗？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女生嘛。」
「噢，不是这个问题。」伊蓝面颊泛起薄红。「不过，妳有点大声……」
琳西瞪大眼，这才想起这里是食堂，留在营里的尽是老前辈和长官。虽说此刻是休息日，亦没有任何人训斥，然而身在他们之中并非全无压力。琳西尴尬地噤声，脸上兴致犹深，直勾勾盯着伊蓝。
「抱歉，好像连艾尔文分队长都听到了。」
伊蓝登时定住不动，涨红了脸，不敢张望确认，一个劲儿地和琳西对视，小嘴一张一合，惊慌失措全写在脸上。直到琳西按住自己的嘴忍俊不住，伊蓝才回神，终于发现琳西在捉弄她，一股热潮从脖子蔓延至脸上。她气鼓鼓地瞪眼，其实心底没有分毫愠意。若室友不止振作还能快乐，这点捉弄不算什麽。接下来的一天，至整段休假日，琳西几乎寸步不离，自始至终与她同进同出。或许——伊蓝思忖——琳西仰赖她的存在，否则如何能处理这庞大的恐慌与焦虑。儘管伊蓝处处拒绝琳西代劳，她又何尝不是藉琳西的陪伴，逃避某些意外留在心中的烙痕。
对了，休假就剩最后两日，罗贝尔特还没回营。伊蓝入睡前想起这件事。他曾说不爱回家，所以该是男孩子中最快回营的人，不知道蹓躂到哪儿了——接着猛然睁眼，胸膛感到阵阵粗暴地千刀万剐。那个看了三年的面孔，听了三年的声音，如果可以，但愿从来也没看过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