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操训的失误增加了。小至有人踩了坑扭了脚,大至迎面撞上树或巨人模型。撞上去的当儿新兵手中犹攥着刀,再危险不过,他可能刺死自己。弗拉冈当然看出了新兵面临的困境,他们焦虑的精神只会在模拟训练时危及自己与旁人,特请示了团长,该是时候教新兵其他团务工作,新兵们有的是新事物可以学习,同时没有风险。奇斯同意了,由弗拉冈和赛拉姆带新兵首先认识兵团採购,要整装,不可卸下刀鞘,必须与人合而为一,且他将择日视察。

    一般来说,可以躲避辛苦的体能训练,新兵无不庆幸与放松。但现在他们一反常态,无论训练暂免还是进城,都不见以往的振奋,由沉重的冷静取而代之。伊蓝和琳西牵着彼此的手,她们并非真的就此变得密不可分,而是需要安全感。伊蓝的肩膀突然给捶了一下,是吉勒斯,伊蓝另一手轻轻搭在他的上臂,他不发一语,想给个宽慰人的微笑,但挤不出来,只牙齿不断咬着唇内的肉。唐在一旁,在视线对上的同时他便看向别处,神情漠然,走在他们近旁,又隔出一点距离,不若以往肩并肩的亲密。

    新兵尚未集合完毕,逗留在马厩前的广场,氛围紧张,直到一阵奔跑声靠近。拉凡黛前辈匆匆赶来,两手各搭上伊蓝与琳西的肩,一起按进她怀里。

    「加油,妳们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前辈们和我,都经历过这种事,大家绝对愿意照顾妳们。」她给她们苦涩的微笑。「啊,还有,刚开始学採购一定会觉得很複杂,但熟悉了就好了。」

    琳西挺起胸膛。「放心,如果我们不会,还有前辈妳可以请教。」拉凡黛闻言不禁大笑,直挥手道不行。

    「哟,拉卡,採购有什麽複杂?麻烦了点而已。」赛拉姆不知何时靠近了,冷不防插话。「怎麽?妳来複习的吗?」

    「我早就会了。」拉凡黛回嘴。「妳们有什麽不懂的,就问他吧,他最厉害了。」她调侃道,赛拉姆没有显露丝毫不悦,反倒得意洋洋地昂首。

    「所以妳突然跑来做什麽?」

    「分队长吩咐我要多照顾后辈。」

    伊蓝心头一动,她记得拉凡黛隶属谁的分队。

    「分——」赛拉姆回头一瞥正拉着缰绳、阻止马熘去吃草的弗拉冈。「哪个?」

    「当然是艾尔文分队长。」

    「我就知道,妳才没那麽勤奋。」

    拉凡黛充耳不闻,这回换她一脸得意。「分队长可是非常细心、非常用心、又温柔的人!」她一起头便来劲儿,开始说没完。「看不出来吧,他私底下其实很温柔!」最后她仍决定补一拳,打在赛拉姆的手臂上。

    说起温柔,伊蓝旋即想起厨房里只有两人独处的夜晚,脸上一阵热,同时惊讶着拉凡黛前辈藏着如此赤诚的心。拉凡黛紧接着叨叨地唸着分队长的优点,斯文和博学多闻诸如此类,再说起他有可观的讨伐与辅助讨伐成绩。伊蓝发现赛拉姆转过身,不让拉凡黛看见他眼珠子翻了一圈,但拉凡黛发现他在摇头,往他的背捶了一记,撂下一句你才说不出分队长的缺点,气呼呼地走了。赛拉姆向一旁的新兵耸耸肩。

    「她进入艾尔文分队后就变这样。」

    「你们认识很久了?」琳西诧异道。「你刚刚叫她什麽?」

    「啊,我们都是九六期,但我们来自不同的训练兵团。」

    「然后呢?你对她有没有一点——」琳西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拉卡』听起来——」

    「少胡说八道,一点也没有妳准备说的那种事,而且当时每个人都这麽叫她。」赛拉姆忽地转为严肃口吻,硬生生泼了把冷水。

    唐仍然看向远方,突然喃喃低语:「好像没见到其他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吉勒斯轻轻用肘顶了顶他,所幸赛拉姆似乎没听见,忙着驳回捉弄上瘾的琳西。

    「妳们有个很好的前辈。」吉勒斯说与伊蓝听,在她肩上拍了拍,他自然注意到了伊蓝的沉默。

    自从壁外调查后,她确实更加安静。也许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符合她文静寡言的本质,对与她认识三年的两位少年来说,失去两个朋友改变了她。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听见了什麽、看见了什麽,她曾试图挽救,但失败了。带给她阴霾的,远比友人的死亡本身还要来得複杂。

    城里的庸碌纷扰并未感染新兵,反倒孤立他们,成了一座沉睡在潋滟湖央的沙洲。又或许他们忙着吸收採购所需的资讯,压根儿没馀裕左顾右盼。一人一份昨日预先誊写的清单,在不同商会之间奔走,在这处填货单,那处签票据,又要从另一处领收据,时而请仓库大敞着门,开箱清点数量。且既然年轻力壮的新兵都在这儿,顺便充当搬运工,封箱后堆上货车。商会的部份完事后,弗拉冈率队前往托洛斯特区的兵团行政中心,这回交一份清点,列出每个商会将于何日携票据前来,总共可兑多少金额。他们当下还需以收据对帐。

    连日来皆是同样的日程,每当进入行政中心便给了伊蓝奇妙的错觉,此时她重返训练时期,又作一次训练兵,在一个删去某些人的世界上课;又或许是梦醒了,发现她的梦捏造了某些人。她沉迷在纸上命令她们奔波来去的商会名单和票据,专心重複流程帮助她忘却周遭。待弗拉冈举手,要她们搬动他身后的货,她和现实终于重新有了交流。但当她手才沾到木箱,耳边响起琳西的激动的阻扰,搅动一池死水,好几个人想起她曾伤了肋骨,突然开始了戏谑的献殷勤插曲,连支笔都抢着帮她担。唐是少数不参与的人。另一个不参与的人,灵魂出窍似的,比起遵照长官的命令行动,更像一具空壳随风飘摇。他是那位放弃伊蓝和罗贝尔特的新兵。没听说过谁责备他,是他不能放过自己。

    「喂,你们,适可而止,你们也要给团长看这种表现吗?」

    「报告分队长,我们会记得要无情无义点!」

    弗拉冈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但没继续说教。见他不生气,他们明天还会再玩一遍,直到想出新花招为止。

    「请分队长救我,他们如果害我被团长误会在偷懒,我会挨骂的。」伊蓝诉苦道,但说得不疾不徐,听来也不是那麽困扰。

    「我看妳乐在其中。」

    新兵爆出笑声,伊蓝扭过头去眯眼瞪视每张大笑的面孔,再回头瞪着弗拉冈。弗拉冈板着一张脸,看都不看一眼,压根儿不为所动。

    儘管弗拉冈纵容了新兵在课间嬉笑凌乱,他们也不至无法无天。包括萨拉姆,大家深信着弗拉冈期待他们恢復元气,所以此刻的他心中必定感到宽慰,所以难得不整顿秩序,所以表情较以往柔和。不会有人参透他複杂的感受,他不仅期待新兵恢復元气,其实更期待他们长成铁打的心,消沉也罢,若消沉能使他们严肃与成熟、不再是个孩子,该有多好,但他们还能当个孩子,又该多好,别再经历死亡和失去谁的痛苦,那就更好了。弗拉冈暗自对自个儿不切实际的念头感到厌烦。

    像什麽灾难都不曾发生,不过就少了几个人,把他们的名字从生活里抹去,把几棵树从森林里剷除。

    时间很快地流过一週。奇斯的新指示来了,这趟採购他会随行视察。队伍里多了团长,他们果真恢復秩序,非但不再嘻皮笑脸,甚至不见谁还敢交头接耳,个个神经绷得老紧,没人想在大庭广众吃头鎚。就连弗拉冈命他们协助搬运工人,亦无人争夺伊蓝的工作。

    伊蓝试着搬动一只木箱,屏息,施出全力,最后放弃,又试了另一箱,再试一箱,终于搬起。头两趟还行,然而才第三趟,箱子愈来愈沉重,她愈来愈使不上力,胸下一块传来轻微的疼痛,告诉她还不到完全康復的时候。商行仓库的大门位于巷道内,要将仓库的货送上停在广场的货车,必先在小巷里绕着商行的建筑走。她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放下木箱的力道不小心嫌粗鲁了。

    琳西都看在眼里,咯咯窃笑。「如果妳觉得太辛苦,跟我说一声啊。」

    伊蓝重重歎息一声,不是无奈,而是放下重物后的释放感。她偷偷瞟一眼就在近处的奇斯团长,奇斯正用秃鹰般的锐利目光扫过眼前来来往往的新兵 。

    「妳才不是要帮我,是要害我。」伊蓝假作生气地悄声道。「妳笑得不怀好意,我看得出来。」

    琳西遏住了别笑出声。「妳怎麽那麽多疑,我是真心诚意想帮妳。」她十分轻松地便放下两箱,伊蓝心中暗暗敬畏。「我可是在为了上天堂努力当个好人。」

    她的话令伊蓝感到心头一紧。虽说尚不知何时启用下一回壁外调查,但她不愿想着这件事。

    琳西深呼吸,咧嘴一笑,希望以最开朗乐观的态度面对。「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轮到我,趁那之前,我要做越多善事越好。」

    记忆忽地回溯,回营的第一晚琳西挤在她一旁睡,夜半里压抑着哭声。那是琳西最后一次哭,至少是伊蓝知道的最后一次。伊蓝很清楚,她是靠着逃避来走出伤痛,她以为琳西亦然,靠强颜欢笑来忽视悲伤;但似乎不是这麽回事,起码不能拿强颜欢笑一言以蔽之。琳西选择的是把握当下。

    托洛斯特区的钟敲响正午的第一声。

    「呐,伊蓝,妳觉得呢?」

    枪击出了第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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