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冷,化雪的天里太阳仿佛只是个摆设。刺眼的阳光扎进珀姬干涩的眼眶,却并不能给她的身体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奴隶贩子支使的仆役们拿着马鞭驱赶着他们,后者之中但凡有谁稍有停下歇息的意思,鞭子就带着破空声落在他们的身上。

    队伍中大多是本就出生在马厩羊圈里的奴隶,只有不过十几人是像珀姬一样因为家中欠债难以还清而被卖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样的瘦骨嶙峋,难以看清楚原本颜色的衣服破旧地在寒风中飘着脏污的棉絮——又或者连棉絮都不是,只是些线头。

    圣女赐予歌秋罗人的不老青春连只能算半人的奴隶也各自分得一份,贩子自然不愿意为这些即将转手的青壮年奴隶提供衣物。珀姬双手被一条粗麻绳捆扎着,几十双大大小小的手在麻绳上连城一串。有人几乎睡着或者晕倒,也依旧被其他人牵拉着拖着那脚步在泥泞中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麻绳上粗糙的纤维在不断的摩擦中一点点蹭破珀姬的皮肤,水泡和血痕垫在了她的手腕与麻绳之间。麻绳上的污垢蹭进伤口,痛觉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大脑。

    珀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感到不适,可在这令人几乎想要呕吐的眩晕与难以形容的、似乎微弱又似乎已经强烈到无法将其置之不理的窒息感之中,她却感觉到自己几乎在这干燥的扎人的日光下就这样睡过去。睡意像是水一样平静地漫上来,漫过她的胸膛和咽喉。

    她叫珀姬,原本叫做珀姬·赛黎娅。

    十一岁,快要满十二岁了。

    她曾经是个人,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家里父母生了足足十个孩子,连上珀姬姊妹兄弟活下来的有九个;父母虽然已经过了不老青春的年限,却也还算得上年富力强。顶着田租带着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劳作,算着马上就能攒出来些钱自己买一块田地了的。

    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块,也可以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他们家的人可以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作,并完全以此养活自己,不再需要向地主交上那六成甚至更多的收成。

    本来……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那场比往年都来得更早的寒冬,如果侯爵殿下没有忽然提高整个领地的税收,如果……

    如果什么呢。

    都已经这样了。

    背后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发烫地突突跳着,似乎想提醒珀姬它正在化脓。

    她的父母和那对满了十五岁的双胞胎兄姊是最先死掉的,歌秋罗人再怎么被圣女陛下眷顾,也依旧需要吃饭喝水。

    可家里的米缸早就已经空了许久了。

    雪下的草根被刨了个遍,树枝上的新叶子还未长出来,树皮让给了他们这几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什么都没有得吃了,就开始刨土来吃。有些土是能吃的,只是吃多了会拉不出来。土一直积攒在人的肚子里,死的时候肚子会涨得很大。

    珀姬记得那个场面。

    父母兄姊死在他们还未来得及修缮的破屋里,而珀姬和她的弟妹们早就没有一个铜币可以用来买地埋掉自己的亲人。攒下的钱早已经被收走作了侯爵小姐商业大计的资金,珀姬看不懂那些告示也听不明白宣读告示的人口中那些利国利民的高尚理由。她只知道自己也已经快要饿死了,而欠下的债务明年再还不上,他们全家说不定都会成为农奴。

    最小的妹妹还在襁褓里,母亲断气时珀姬抱着小妹推开几个连哭也没有力气的弟妹,扒开了母亲的衣服将小妹塞到母亲那还未完全变冷的怀里。

    “姐……”

    “趁着咱娘还热乎,给小妹吃两口奶!”珀姬一把推开想要上前阻拦的弟弟,可自己也眩晕得几乎站不住。绚烂的花好像在眼前盛开,饥饿带来的胀气向上顶着她的咽喉。珀姬在头晕目眩的黑暗中一把撑住了冰冷的炕边,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砸在小妹身上。

    呕吐的欲望和饥饿一起灼烧着她,从胃袋到咽喉。

    珀姬撑着炕边,张着嘴喘着粗气想要让自己缓过来些。家长的担子落在了她的身上,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什么都已经没有了,小妹还在哭闹着,母亲变冷的胸脯已经无法让她吮吸出一滴乳汁——什么都没有了!树皮,草根,被子里的棉花,劈碎了的柴火,一切能用来塞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已经被吃光了。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卖掉这间破屋子吗?那样的话等不到天亮,她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就会冻死在风雪里。

    南下逃荒?还是去哪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弟妹们都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去不远或许他们就会死掉。珀姬见过逃荒的人,可是她不知道他们后来活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如今他们往哪里走才能活命。

    最大的弟弟坐在地上,靠着火炕仰着脸看着珀姬坐在炕边。后者将整个上半身弯下去,双臂环住膝盖,也挡住了她埋入两腿间的脸。她甚至没有去抱起还在哭着却也已经哑了声音的小妹,只有颤抖的脊梁让其他人意识到她并没有就这样坐着饿死在床边。

    “哥……你哄一下阿妹啊……”

    躺在床上坐不起来——坐起来也没有衣服可穿的女孩子哑着嗓子,她已经看不见东西——更不用说在这本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饥饿带来的缺氧与乏力感让她说不了几个单词就要张大着嘴喘气。

    “姐,你咋想的……我不想饿死,姐……”

    “姐!”

    “别喊了!”

    珀姬尖叫着抬起头,大幅度的动作让她又一次头晕目眩。满脸的眼泪让几个更小的孩子更慌了神。

    “不会饿死你们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像是和谁争吵一样,像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歇斯底里一样,珀姬抱着头尖叫着,眼泪流了满脸,她一把扯过坐在脚边的弟弟,扯着后者一起站了起来。

    发软的腿脚和双手让她的动作不断地颤抖,她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双手抖得像是被魔法师电击一样。珀姬不顾弟弟的叫喊,粗鲁地解开他的扣子,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棉袄扒了下来。而后仰起头去解自己领子上那只剩下半颗的扣子,一颗一颗,用指甲辅助着她的手,把它们一一从扣眼里抠出来。

    “来,穿上这件……我的衣服……呼……囫囵点……”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可弟弟似乎是已经意识到了她想干什么,哭喊着摇头就是不接。

    珀姬记得那天自己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又抱着他哭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哑了嗓子没有力气地哭着,从半夜哭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珀姬穿着从弟弟双手抢来的棉衣,在奴隶商贩手里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那是只要先不拿来还债,就至少能让弟弟妹妹们活三个月的钱。

    到最后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抓着弟弟的手强迫他接过钱和粮食,自顾自地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压在了他那颤抖的肩膀上。

    “现在你是家里最大的了,记着,别让弟弟妹妹饿死……”

    话还没有说完,鞭子已经落在了她的背上。

    “有完没完!?卖身契签了就是奴隶!小俵子还他妈当自己自由身是吧?给老子滚过来!”

    被扯着头发拽走的那一瞬间珀姬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她那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告诉她,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告诉弟弟究竟要怎么办——钱总是会花光的,即使足以撑到往年开春的时候,那些债务也仍然没有还上的希望。而那间他们仅有的屋子,又是否有被收走抵债的风险。

    继续借债种地?还是南下逃荒躲掉债务?

    她不知道,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些了。她太饿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了。

    所幸奴隶是能吃得上东西的,无论是买下她的贩子,还是这个女人,显然他们都不想让自己的货饿死在半路上。靠着那点粗粝的口粮,珀姬活着,她活着一路走到了这里。

    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就像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样。从这个女人把他们这一批奴隶收走开始,往后的日子里,她就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仰起头看到的是天空,或晴朗刺眼,或飘着鹅毛大雪。灰色的云层时常厚重得让她头晕目眩,那是歌秋罗人丧服的颜色——就像是歌秋罗人死去后的头发一样的灰色。珀姬想起父母兄姊无法下葬的模样,想起弟弟和她一样的橘红色眼睛。

    像火一样的眼睛。

    可惜他们家没有一个人有魔法,既不能无中生有不用木柴地点火来取暖,也没有被贵族选走去作他们的侧室——否则她能换到的,就不止这么点钱了。

    耳边的声音愈发嘈杂,珀姬的思绪终于回到眼前。她想起今天是去集市的日子,周遭的景象被她肮脏粘结的头发分割成一个个有些模糊的块状。她看到摆在外面售卖的粮食,也看到被剥光了衣服任买主检查的奴隶。这是她第一次进城,繁华熙攘的环境仿佛是在这一瞬间才席卷到她的周围。珀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心脏在她的胸腔中疯狂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她的鼓膜边砰砰作响。奴隶贩子的仆役们挥舞着马鞭驱赶他们站在一起,珀姬的迟疑让她冷不防地又挨了一鞭。

    这一鞭直接抽得珀姬趴在了地上,手腕和膝盖的痛感还未传来,第二鞭又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了下来。

    “起来!”

    珀姬听到声音,那是奇怪的,像是隔了什么东西一样的声音。闷闷的在她的脑海中形成嗡嗡的回响。珀姬只感到自己的脑袋里被震得有些恶心,呕吐的欲望和自身的重量一一个压一个扯,拽得她爬不起来。

    如果现在死掉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钱已经给了弟弟,买她的人的老板好像也破产了——虽然珀姬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可之前那女人的话,让珀姬的潜意识里觉得他估计是糟了大难没法也不可能去找弟弟妹妹们的麻烦——当然,此时的珀姬根本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她纷繁而散乱的思绪难以归结,总而言之大抵是不想用自己被卖掉。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仅仅只是一个几乎出于本能的冲动。

    珀姬并不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就死掉的话下辈子会怎么样,这份债务是会转嫁到哪里,是让她来世继续为奴偿债,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忽然就觉得,如果可以就这样死掉的话就好了。

    她不想被卖掉,不想当奴隶,如果下辈子是奴隶那就下辈子当好了。至少此时此刻的她不要被卖掉!她不能——她无法说服自己,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没有人会让她去说。

    撕扯的痛感从头皮传来,而此时珀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扯起来了。她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求生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好像盖过了方才那片刻间的欲望。可就在此时剧痛又从她的腰间传来,叫骂着的仆役狠狠踢了她的腰一脚,踢得珀姬浑身脱力软了下去。

    耳边砰砰地响着,不知道是心跳声还是自己被踢踹的声音。珀姬只感到像是与弟弟分别那时一样的、难以形容的怪异的轻松。如果现在死掉,至少她不比如此清醒地痛苦着当一个连人类都算不上的奴隶。

    这一瞬间的珀姬甚至在羡慕那些直接投胎成奴隶的罪人。

    可大圣女终究没打算让她就这样轻松地死掉,珀姬只听到远处好像有人说了什么,紧接着她便被拽着肩膀扯起来,在寒风里扒光了衣服展示在众人眼前。

    “您看,这个小奴隶……”

    “不用看了就是她吧,那么冷的天别冻死了。”

    说话的人很急,直接上手拦住了要亲自来掰开珀姬嘴巴的商贩。他黑里透蓝的袖管横在珀姬眼前,让珀姬感觉到了一丝迟钝地疑惑。

    ……也是奴隶吗?

    不待珀姬再想些什么,那少年一个侧身从中间隔开了珀姬与商贩,他脱下自己交叉背在胸前的两个大包拎在手上,另一只手飞快解开自己的衣扣,紧接着就将那件蓝黑色的外套连着自己的体温一同裹在了珀姬的身上。

    “萝丝!”少年扬起清亮的声音叫来远处另一个高大的女奴,背好包之后那双手却是没挥起来,反而是拉过珀姬紧紧把她身上的衣服箍住,“过来交钱!俩钱包全在你身上——走吧,赶快上马车穿上衣服暖暖身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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