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融雪的日子。

    马车上堆着一包包的东西,全用打包的粗麻布装着,顶上刷了桐油的篷布似乎是为了防止突然下雪淋湿货物而临时支起来蒙上去的。那年少的奴隶带着珀姬上了车之后就直接坐在货物之间,他将一包东西扯过来垫在珀姬的背后示意珀姬靠在上面,可珀姬绷紧了的身体不敢松下一丝力气。

    “靠着睡一会吧。”

    少年俯过身将珀姬外套上的兜帽给她戴上,而后又拍了拍那一包灰棉。

    “……”

    珀姬看着他——或者说只是看着他的胸腹,她僵硬的脖颈并不支持她抬起头,她的眼睛也生怕与谁有视线的接触。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紧绷的身形在马车的颠簸中不断地颤抖,她下意识张开嘴想要接话,可她的咽喉好像被谁死死掐住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两个人会把她带到哪?

    珀姬不知道什么样的地主会让自己的仆役随手在市场上买下一个奴隶,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这两个仆役的主家地位或许很高,至少她从来没见过卖奴隶的商人对她——曾经还是平民的她这样的人如此尊敬,更遑论是对两个仆役。珀姬的双手紧紧攥着,她舍不得攥自己身上这件蓝黑色的新衣服,于是满是黑泥一样污垢的指甲攥进了满是冷汗的掌心皮肉里,而她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一样不知道松开。

    她身上是和这少年一样的衣服,黑里透蓝的棉衣棉裤,里面是没漂白染色的灰衣服。那正赶着马车的女仆上半身没穿棉衣,褪了色的旧毛衣显得有些小,可仍旧让珀姬感到莫名的恐惧。

    那应该是她的主人穿旧了赏给她的,那么这两个搞不好是某个大人物的贴身仆人。

    听说大人物家里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这个男仆直接将和自己一样的制服给她穿……不需要他们主人点头吗?还是别的什么……

    珀姬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星缇纱忽然才注意到这个叫做珀姬的孩子瑟瑟发抖,却怎么也不愿意往她身边靠一点,“还是冷吗?”

    “不……谢谢您,不冷……”

    珀姬的眼睛在她低着头颅的掩护下试图左右闪躲她的视线,可眼睛似乎也被这寒冷的气温冻住了。她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如果现在跳车的话能有几成可能逃脱?珀姬不知道,她的心脏跳得太剧烈,血液砰砰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她连这是哪都不认识,一路上被篷布挡着也根本没看到一点路。这两人里女仆没怎么说过话,而这男仆的口音她是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珀姬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自己还没有被打上烙印,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能跑掉,那就是白捡了一条命外加这一身新衣服了。

    这一瞬间的珀姬甚至没有想到大圣女是否会看到她这毁约的行为,汹涌的血液在灼热的体温下让她感觉自己的颈侧在狂跳。这感觉甚至像是挤压到了她的咽喉和气管,窒息的错觉加剧了血液上冲的感观。

    如果现在跑掉……可是这两个奴隶看着就很强壮,珀姬想起那女仆与自己擦肩而过去付钱时候带起的那阵带着体温的风。她很难让自己觉得自己能够跑得过这两个仆役。逃奴一旦被捉回去都会被处以极刑……是的,像处死传说中的恶魔首领温西卡一样……

    珀姬冷不丁地又打了个寒颤。

    对,神使小姐说过,奴隶只有被恶魔蛊惑才会想要逃跑。她确实是未经裁定就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她不知道这样买卖自己是否也算犯罪。可现在之前买下她的那老板已经破产了,如果她跑掉就没人会知道……

    呕吐的欲望被珀姬这一堆纷繁杂乱的思绪扯了起来,就在这时马车的颠簸也陡然加剧。珀姬几乎感觉自己整个人从车板上被抛了起来,而紧接着旁边的少年眼疾手快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避免了珀姬的脸直接撞到那些大包大包的东西上面。

    “抱歉,珀姬。”星缇纱抱着惊魂未定地大喘着粗气的珀姬,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用痛觉迫使自己将精力放到当下的事情上来——她轻轻拍着珀姬的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不要再害怕了,我们不是要把你买回去当奴隶的。珀姬,抬抬头,告诉我你的姓氏好吗?”

    珀姬低着头摇了摇头。

    姓氏?奴隶哪来的姓氏?

    她刚才的想法莫不是已经被眼前这人发现了,所以才这么说……

    “你看。”

    一个被那男仆拿在手上的东西伸进了珀姬的视野——翅膀一样排布的五片黑羽毛,根部被一起固定在一块比鸽子蛋都大的红宝石后面。

    珀姬被这东西吓到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值钱的东西。可惜的是这块宝石上布满碎裂冰块一样的裂缝——可尽管如此,珀姬也很难想象,这东西要是换成粮食,能让他们全家吃上多少年的饱饭。

    这……这是什么意思?

    珀姬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于是她对上了一双如同那块宝石一样布满冰裂的眼睛——一双长在女孩子脸上的眼睛。

    是的,她终于意识到了原来对方也是个姑娘。

    “我是星缇纱,星缇纱·绯歌丽塔·贝亚斯特——不过现在歌秋罗应该是暂时没有人和我重名的。”眼前的少年——不,少女在珀姬惊恐的目光中将这个羽毛头饰夹回了头发上,而后双手搭着后者的肩膀,“抱歉,刚才我走神了,可能让你有一些害怕,或者是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我得向你道歉——不,请不要这样惊慌,这本来就是我的错。但是接下来的话,我要以我本人的身份向你保证它的真实性:我们不是为了要你做奴隶而买下你,事实上,大圣女并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为奴。教会在欺骗所有人,歌秋罗人应该推翻这帮神棍,创造一个自由的崭新的歌秋罗!”

    “珀姬姑娘,你并不想当奴隶的,对吧。”

    “不、不是的!帝姬殿下,我、我、我刚刚——”

    “这是好事,没有人应该当奴隶,更没有人应该在当奴隶这样的事情上感觉出什么幸福什么快乐。”星缇纱抓着珀姬的肩膀,紧紧盯着后者橘红色的眼睛,“教会骗歌秋罗骗得够久了,珀姬姑娘。你是为什么被卖掉的?”

    “我,我……”

    珀姬不知道为什么帝姬的话头忽然就转到了她的身上,可是在帝姬的目光下,她还是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她没有经过裁定,也没有真的犯下什么罪行,就在自己的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这件事情。

    即使是欠的账,也还没有到要还债的期限,不至于直接在她的头上算上一笔足够把一个平民卖成奴隶的罪行。

    至少在她把自己卖出去的那天还没有到。

    她不知道说出来了会怎么样,可是在帝姬这双眼睛的目光下,珀姬颤抖着的嘴唇吐不出半句谎言。

    于是帝姬将她搂入怀中。

    “别怕,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那个破产的家伙大概是伪造裁定结果被人揭发了,所以也不用担心他会来找你的麻烦。现在他大概正在想办法向他们那的神棍解释自己做了些什么呢,或者已经死在那些神棍手上了。而且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找你的麻烦,珀姬姑娘,请不要再害怕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到的一切,任何一个歌秋罗人的苦难都不是大圣女希望看到的。”

    星缇纱紧紧抱着泣不成声的珀姬,压着声音说道。

    “现在的歌秋罗有一份工作需要很多人来做,这份工作的目的就是让所有的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解放被奴役的同胞——我是说,所有的奴隶和那些血族领地里的人类,更包括像你一样的无数人。而刚才我跟你说的这一切,如果泄露出去,我们都会死,这个计划也就很可能被继续拖延下去。”

    “我、我知道!帝、帝姬殿下,我、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不仅仅是不要说出去,珀姬,你想救你的弟弟妹妹们吗?还有更多的像他们一样的人,你知道的,即使是拿着你的卖/身钱,他们也不可能吃一辈子。更何况今天他们手上有了钱,说不定明天就被新的什么理由征税缴了去了。”

    “可是殿下,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家里面已经断粮很久了,我们……”

    “这并不是在责怪你,珀姬,我说过这从来不是你们的错——你刚才说你家在琳侯爵领地,那次加税告示上说是侯爵小姐姬安莉要临时加税的,是吗?”

    “是的,殿下……”珀姬抹着眼泪,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啜泣与哽咽,“我都不知道弟弟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还那么小,他拿着那么多钱,会不会被人抢了……小妹没有娘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对不起,珀姬,对不起……”

    星缇纱紧紧搂着珀姬,她轻轻拍着珀姬的脊背——这在她的目光下仍然想着逃跑的不屈的脊背,隔着几层衣服仍然硌手。

    这个孩子太瘦弱了,星缇纱甚至能摸到她的骨节。

    “对这些诸侯的领地,我们目前几乎全部都是鞭长莫及,珀姬,抱歉——但是我刚才所说的计划,能够改变这一切。你……愿意一起来吗?”

    珀姬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任何一个贵族会这样询问她的意见,昏昏沉沉的头颅在这一刻忽然清醒。她看着帝姬的眼睛,忽然意识到方才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帝姬说教会全都是骗人的神棍!可是、可是——

    可是……

    眼泪漫出珀姬酸涩的眼眶,令人浑身颤抖的寒冷之中眩晕和呕吐欲一齐撞击着她的大脑。她瘫软在帝姬温暖有力的怀抱里,抽泣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帝姬的话。她混乱的脑海里甚至没有意识到帝姬好像在有意地一边遮掩着什么又一边引导着她向被遮掩的“东西”上面去想。她太累了,她太害怕了,她甚至感觉自己体内在透着冷可脸蛋却烫得吓人,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来,珀姬只感到天旋地转。她想要停下来,她想要好好歇一下,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要支撑不住了。

    “珀姬?珀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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