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银角镇,谪仙山下有一方孔村,山清水秀,大体上风调雨顺,平日里也没什么妖邪作乱,用得上求神拜佛的除了钱权,也就是姻缘、子嗣这档子被窝里的事儿。

    南月白作为一个“外来户”,若不是能给人测算姻缘,还会些“仙术”,就他整日病恹恹歪在家门口玩花绳,衣食住行全由义子包圆,不事生产的样子,怕是要被老实勤恳的方孔村村民用唾沫星子淹死了。

    饶是南月白作为一个“半吊子道士”还受些尊敬,但村民们私下里对他的议论却是不少,大多是为金莲实抱不平的。

    金莲实便是南月白那“倒霉”的义子,出生没了娘,12岁没了爹,从前一个云游道士给看过八字,说是前世杀戮过多,是个克亲孤寡的命,除非找个五行属木,且属纯净木骨之人认作干亲好好奉养,算是赎罪积德,好让早逝的父母下辈子享到天伦之乐。

    于是,别人是天降“仙子”作娇妻,金莲实是天降“冤家”作义父。

    有时从镇上卖山货回来,刚进村便有人告知,“莲实!快!你义父又让人打了”!

    有时在地里忙活,锄头没挥几下又有人告知,“莲实,你义父又让人家挠了”!

    起初,金莲实还着急忙慌的往现场赶,后来第一反应是,扶额叹气,叹南月白“老毛病又犯了”!

    现场还是会去,却是不着急了,因为南月白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事,虽说看着病恹恹的,但手上是有本事的,再说有时是他自己“热心肠”惹来的麻烦,也不好与人动手!

    再者送信的人总是爱夸大,所谓被打了不过是让人推了一下肩膀,所谓让人挠了,不过是人家恼羞抬了抬手,指着鼻子骂都没骂出口。

    且每次自己到时,南月白那位彪悍的“红颜知己”,不知何时已与人对上了,毫不落下风,南月白反倒来回踱步,拉起架来了。

    可这6年,义父虽说会惹些“麻烦”,金莲实却还是很感激身边有这么个“热闹”的人。

    ......

    彼时,金莲实12岁,他爹上山打猎摔下山崖,人找到时已经被前夜的大雨浇得冰凉惨白,没了人气儿。

    连着头七这天晚上,又是电闪雷鸣,金莲实家门口一颗老楠树遭了雷劈,却是除了哗啦啦落了些碎枝烂叶,一点烧焦得痕迹也无。

    金莲实刚把与他爹交好的猎户单大叔劝回去,关了门在棺前的蒲团上跪下,往面前的火盆里投了一打纸钱,心下一片凄然。

    他原是不信早些年那云游道士的话的,他爹也不信。

    说起来,当时金父本是宁可信其有的,但实是五行属木的有的是,这木骨却又是怎么回事?

    那道士也说不好找,还说让金莲实跟他去云游修道也可化解,金父哪里会舍得儿子让一个陌生道士带走,便以为那道士是人贩子扮的,而后把道士赶走,那些话也就没当回事。

    现下,金莲实确是有些信了。生了他这样的儿子,爹娘也是命苦,金莲实想着。

    这时,一阵夹着湿气的大风直把屋门蹉开,火盆里的纸钱被吹得回旋飞舞,明明灭灭。

    金莲实连忙起身去关门,却是吓愣在原地,雨扑到脸上才回过神来。

    只见小院门口的木板门开着,一个白色身影正扶着门框半弯着腰。

    一道闪电,让金莲实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是个清瘦男子,不是他爹的魂魄!

    金莲实也看到了那人脸颈上、手上咒文蜿蜒,线条中似闪烁着火焰灼烧他的皮肤,看上去很是痛苦。

    那男子似有感应,向金莲实看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抬起了手,那笑那动作都完成得极为艰难。

    即便平日里金莲实总作少年老成状,但也不过是个刚刚丧父的孩子,见此情景心中亦是慌乱不已。

    难道是山上的鬼怪得到消息,要来吃了这个独居小儿?

    他家住在谪仙山山脚下,与方孔村其他住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便是喊,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听到,听到又有谁敢来救他呢?

    说不定他一喊,那鬼怪似的男子就会扑过来把他吞了!

    雨已将金莲实的前襟打湿透了,他却是不敢动不敢喊!

    僵持间,那男子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身子踉跄向前。

    金莲实吓了一跳,正想着退后先把门关上挡一挡,却见那人上身动了,下身的腿却没迈开,一下子僛到在了泥泞中,白衣很快被泥水浸染透,再也不动了。

    金莲实将门半合,露着脸观察趴在院中的身影好一会儿,见那人还是不动,金莲实稍松了一口气,却又想到了自己爹也是没遮没挡地死在大雨里,恻隐之心一时占了上头。

    于是,撑了把伞,金莲实试探着挪到了那人身边。

    趴在雨里许久,那人脸上的咒文却还未被浇息,还似是着火般,金莲实颤着手戳了戳,软的热的,看来至少不是鬼。

    见那人侧脸趴着,雨水上涨,要灌进他口鼻中了,金莲实便又加了把劲推那人的身子。这人看着瘦却也身形修长,没想到竟瘦到如此轻飘飘的地步,轻易便将他的身子反转了过来。

    他脸上的咒文看着很是可怕,却是在金莲实伸手试探他鼻息时有了变弱隐去的迹象,金莲实将手收回,那咒文便又亮了起来,似是这样的变化,让男子身上的痛有了起伏,男子痛苦地嘤咛一声,突然张开了眼。

    金莲实一惊,向后跌坐,手中的伞也落了地,雨再次打在那男子脸上,他侧脸看向金莲实,缓缓地眨了眨眼,看上去很是无助。

    借着雨水,金莲实冷静了下来,想着既不是鬼,精怪也该没有如此狼狈的吧?他如今独身一人,看不到前路,便是这人有害人之心又有何可怕的?总不能眼见着家里再添一具尸身吧?

    于是,金莲实下了决心,大着胆子靠近,将男子扶坐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说:“我扶你进屋歇歇,你有力气就使一把,我怕扶不住你。”

    男子没说话,但是金莲实感觉得到他在艰难使力。

    金莲实随他爹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肩膀正好抵在男子腋下,男子的身子倒也不用过度歪斜,全然压到金莲实身上。

    进了屋,金莲实他爹棺木所停正堂右侧便是金莲实的房间。

    金莲实把男子扶到床边,却没着急让他躺下,让他靠在床柱上,又出了房间,再进来时肩上搭一套灰衫,手上端了一盆热水并布巾:“你身上都湿了,把衣服脱了,擦擦吧?”

    男子脸上的咒文闪烁着浅了些,但还是不说话,身上的力气好似只够他眨眨眼。见此,金莲实只好暂时放下戒备,无奈上前帮男子宽了衣。

    见男子身上亦是咒文漫布,金莲实又是一惊,心有疑惑,动作却是未停。绞了布巾给他擦身,脸上发上的污泥擦净,把他的仍湿着的长发用干布巾裹了,再把金父的衣服套在了男子身上。

    见男子一只注视着自己,金莲实也不知他是何意,只是猜着瓮声道:“这是我爹的衣服,你穿着有些大,但是我的你大概穿不上。不过这是新的,他现在躺在棺材里用不上了,你就算嫌弃也先将就一下。”

    似是身上好些了,有了力气,男子有些断续地吐出几个字:“不......嫌弃......谢......谢你。”

    金莲实还以为他不会说话,没想到他的声音虽带着些病气沙哑,却是很温润好听,想来若是状态好,声音会更清亮些,且身上不好受却还坚持笑对他人,该是个知礼守节的温和之人。

    但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怪人,金莲实还是心有芥蒂的,见他能说话了,便问道:“你是何人,何以至此?方便告知否?我好想一想办法。”

    “在下南月白,是个...修道之人,非妖魔鬼怪,你不用怕,”南月白提了一口气,解释道,“我身上是做错了事该受的责罚,天亮便好了,没什么办法可想。”说完,身上的咒文一闪,南月白随即痛苦的咬唇闭了闭眼。

    南月白的话在金莲实听来,半遮半掩,真假难辨,但他也听过些传闻,世上是有些神乎其神的道人。

    见南月白并无恶意,金莲实心下稍安:“那......你躺一躺吧?我还要出去守灵。”说着又帮他把长发搓的干了些,扶人躺下盖了被子。

    “谢谢,”南月白道了谢,紧接着问了一句,“还不知恩人名讳?”

    “金莲实。莲花的莲,果实的实。”金莲实惯常如此介绍自己。

    “莲子之意?”南月白问。

    “嗯。”

    “挺好听的。”

    ......

    金莲实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待他从他爹的房间换洗完出来,正打算整理一下堂中杂乱的纸钱碎片,却听得自他房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以及一声闷哼,连忙去瞧,只见南月白皱眉咬唇蜷缩在床沿下。

    金莲实上前扶人,难免要把人揽在怀中,等他将陷入昏沉的人扶到床上,打算将人放平时,却是被怀中的人拉住衣襟。

    南月白迷迷糊糊的靠在金莲实肩头,呓语道:“让我靠会儿......没那么疼......”

    金莲实见南月白手上咒文似有在变淡,呼吸也平顺了不少,好像靠着他真的可以减轻痛苦一样。但他还要去守灵,与一个陌生人如此靠近亦有些窘迫,却又不忍心如此置之不理,一时有些为难。

    金莲实几度试图让南月白松手躺下未果,最终,金莲实是带着南月白一起守的灵,他给南月白垫了蒲团,由着南月白枕着他的腿安然入眠,似乎没再受咒文折麽。

    看着南月白脸上的咒文逐渐退却,面目也开始变得明晰起来,金莲实往火盆中投入一打纸钱,喃喃道:“爹!是不是你不放心,求山神送了化形的精怪陪我?”

    室内无风,烛火却是飘摇了一下,本有些受潮的纸钱燃得热烈。

    第二日一早,猎户单大叔来帮着张罗下葬的事,看到金莲实腿上靠着一个人影,一身灰衣,是金父惯穿的颜色,吓得大喊一声:“莲实!”

    昨夜金莲实累极睡着了,这会儿让单大叔一嗓子吓了个激灵,腿上压着个人才没蹦起来:“单叔。”

    单大叔见他醒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几步跨过来,瞅了眼他腿上的人:“这是?吓死我了,都跟你说了昨夜不用守,省得你爹回来看着你不放心,走不安宁,再把你...”

    金莲实猜他未言的两个字是“带走”!

    “这是位道长,赶夜路路过借宿,淋了雨病了。我想着我爹回来,能见一面也好。又怕看顾不及道长,只好委屈道长这样了!”金莲实现在精神还有些迷糊,也无法顾及自己解释的合不合理。

    “这...我就说你一个孩子不行,这万一是个坏人,”单大叔说着拍了拍南月白的肩,“道长?你还好吗?你去里面躺会儿?”不把他叫起来,金莲实无法起身准备。

    方才单大叔那一嗓子南月白是听到了的,不过身子还虚着,一时没打起精神来,又听着凑近的念叨,自是无法不醒了,他缓缓撑起了身子,方才被衣袖遮了大半的脸也就露了出来。

    “嘶!这...这是妖精吧?”单大叔瞪大了眼惊道。

    “什么?”金莲实以为南月白脸上有什么不对,连忙端详南月白的脸,一下便理解了单大叔为何如此说。

    天光大亮,南月白脸上的咒文蜕了干净,金莲实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知他长得很好看,特别好看,整个银角镇,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青年人来。

    “妖精”怕是一个村汉能想出来形容一个人容貌的极致称赞了,不过他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俊而不妖,倒是符合他所说的道人身份。

    “在下南月白,是个修道之人,”听到单大叔的话,南月白长睫微颤,也不恼,同单大叔介绍自己,又同金莲实再度道谢,“昨夜多谢!”他一笑却是眉眼弯弯,整个人似是裹着柔和的暖光。

    金莲实看了看堂内棺木道:“道长不用客气,只是我们今日还有事,道长的衣物脏了未来得及洗,烦请道长在家等一等......”

    南月白连忙摆手:“我知道,我自己洗就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人我们都找好了,道长刚病了一场,便不劳烦道长了。”金莲实的父亲以前上过几年学堂,养出来的孩子说话也有些许文气。

    “这样啊!家中可有朱砂黄纸,不若我画几张祈福的符纸聊表心意吧?”南月白思忖道。

    见南月白眼中热忱,金莲实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家里办丧事,那些东西倒是备着。金莲实跟单大叔见南月白画符时一气呵成,有模有样,对他道士的身份信服了几分。

    南月白画了几张符纸递给金莲实:“于令尊棺上,可祈令尊一路顺畅,二位也可置于身上,做些护身防备之用。”

    “谢道长。”金莲实道了谢,依言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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