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一按,锁头压紧,缠在了石头上。

    这预示着,有一百块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流失。

    时雨按下快门,咔嚓咔嚓拍了四五张。

    “纪念一下。”她说着又拍了两张。

    两个人坐专门接送游客的出租车下山,五点钟时候,在山脚下随意走进一家小饭馆,时雨没提前选好吃饭的地方,主打一个随缘。

    小店里只有三个人,热情的店主大娘既是服务员又是厨师。在她的极力撺掇下,两人点了一锅“鲜炖当地鸭”,两碗米饭。大娘很高兴地去后厨忙活起来。

    菜一上来,她就知道了,为什么大娘能兼任厨师。

    “用我们的料理包,你也能成为厨师!”

    自信满满的广告语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她用未使用过的筷子,从鸭腿上扒了一小块肉下来,入口,就知道这鸭不仅不是当地的,还是来自千里之外的。经受过冷冻,运输,塑封……料理包都没煮开,一大块味精沉在皮上。

    鸭子死不瞑目。

    她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池一小口小口吃着米饭,一口汤也不碰。时雨也把目标瞄准硬邦邦的米饭,不管多硬,和鸭子比就是仙米。

    “有点浪费食物。”

    她的眼睛还是在那只鸭生阅历丰富的鸭上打转。

    这么大一锅呢。

    “那吃了?”

    “又有点浪费人。”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浪费食物。鸭子沦落到这步境地,吃不吃都是浪费,人起码还可以选择,不去浪费自己的胃消化它。

    时雨勉强半饱,和池一一起,打车回到酒店。她七点进门,七点半就饿了。八点就饿得不行了。

    【你还想吃夜宵吗?】

    池一没回。

    时雨等了半个小时,在床上打滚,刷手机抵抗饥饿。

    手机像是检测到她的饿,不断给她推各种高热量食物,撺掇她点外卖。然而,景区附近点不到的连锁品牌的外卖,至于小店,她不敢信任,怕重复刚刚经历的悲剧。

    时雨跳下床,换回运动鞋,走到走廊,去敲池一的门。

    “你睡了吗?”

    她没再敲下去,怕吵醒池一。

    “睡了啊。”她自言自语。才八点半,睡得也太早了。

    楼下太冷,时雨打算回房饿着,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安慰自己,睡着了就不饿了。

    手刚压下把手,一转头,池一出现在走廊转角,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一红一绿的,装着两桶口味最经典的方便面。

    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他身姿懒散,像一个放学晚了,没赶上食堂晚饭的高中生。

    “出来干嘛?”

    “我饿了。”时雨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塑料袋,能望穿秋水,“你买了两桶,是不是?”

    池一嗯了声,昂头道:“都是给我的。”

    “那我的呢?”

    “没有。”

    时雨还是眼巴巴的,只是看的对象变了,变成了池一。

    “看我干嘛。”

    “分给我。”

    “什么?面。”

    时雨连连点头:“给我一桶就行。”

    池一没说行或不行,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进房间。

    这算默许吗?

    两间房都是双床,布置装饰一模一样,如同复制粘贴。不同的是,池一把外套叠好了,整齐地放在另一张床的床位,井然有序。不同于她,

    木书桌前放了两把木椅子,池一让她坐在靠窗那把椅子上,松开她的手,拧开他自己带来的保温杯,炙热的白雾瞬间飘散开。

    时雨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了保温水杯来,只是暗自欣喜,池一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热水已经打好,撕开方便面包装的塑料声音脆生生的,格外悦耳。

    一切进展顺利。

    直到池一坐在她身边,云淡风轻地,从那只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只刚出炉的炸鸡腿。

    足有她的手掌张开一样大,不,或许比张开还大。它一点轮廓也没露出来,一点香味也没散出来,就好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嘴巴,偷偷藏起来,等着吓她一跳。

    时雨果然被击晕了一般,愣住了。

    “分给我……”她说。

    “你不是只要面吗?”

    香味热气随着白烟散开,就好像在房间里投下了一只美味的炸药。池一不爱吃肉,所以一定是给她买的。错不了。

    “谢谢你。”

    “为什么?”

    “谢谢你。”时雨重复。

    池一忍不住笑了,松口道:“怎么谢我。”

    “发自真心地谢。”

    “不行。”

    “我请你去吃烤肉!怎么样?”

    “嗯……”池一想了半天,完全是故意拖延时间,“可我不喜欢吃肉。”

    “你喜欢吃什么?”

    “我没有喜欢吃的东西。”他有如铜墙铁壁。

    “不可能!”时雨道,“那上次的西葫芦呢?”

    “一般般。”

    “那——那就一直找,总能找到你喜欢吃的东西吧?”

    时雨还是不相信,他对世界上的事物只有讨厌和更讨厌两个选项。

    “也行。”池一把放炸鸡腿的袋子向她推了推,“带我去吃更好的东西。”

    “成交。”

    知道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的晚上,都没有今天这样幸福。简直想哭出来。

    “好吃。”她转头,面对池一,满嘴发红,泪眼汪汪。

    池一丢给她一张手帕纸:“自己擦擦。”

    “嗯。”

    时雨先去擦眼泪,再去擦嘴。池一看着她擦眼泪的样子,不自觉又笑了。

    转天。

    乘坐和两个月前同一程的大巴,时雨把票交给了大巴车前收票的大娘。

    旺季时要排队,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堆弯弯绕绕的排队栏杆。交了票,直接就能上车。

    “等一会儿!”

    开车的司机盯了她好一眼,又看池一。

    “怎么了?”

    时雨忍不住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叫自己停下。身后的池一也盯着司机,脸上唯一露出的眼中变得警惕。

    “咋又来了?”司机说,“还买这票,多贵啊!办个年卡,打折!”

    “哦……”

    “你扫这码看!你这票买完了,肯定不给退了!”

    “好。”

    她顺着司机指着的二维码贴纸,扫了一下,领着池一坐到后排。

    年卡正好是坐四次单程的钱,怪不得司机让她买年卡,估计以为她是要经常往返。

    但是,如果今天真能见到他的妈妈……那是不是真应该办张年卡,方便来看她。

    “想什么呢?”

    “年卡太贵了。”时雨脱口而出。

    “那就不办了,皱眉干嘛。”

    车到山前必有路,见完再办,也不迟。

    车开得很快,可能因为车里没人,让车也变轻了。

    下车前,司机特地小跑过来对她说:“贵啥呀,比你买这普通票一趟一趟的便宜!我没一点回扣不拿!”

    “我知道了。”时雨连连点头,司机才放她离开。

    下了车,顺着街道一直往前,不过五分钟就走到那家面包店的门口,两个人站定了。

    今天的门开着,没有蓝色卷帘门,只不过门被厚重的帘子盖住了,不掀开就一点也看不见里面。

    池一盯着门,不进去,手攥成拳头。他感受到时雨看他,丢回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我没那么脆弱。”

    时雨捏上他的手腕:“去买点饼干吧。”

    “嗯。”

    她在等他往前走。察觉到这一点后,他过去掀开帘子,像个勇敢者一样。

    又忽然退回一步,抓起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进去。

    “欢迎光临。”一道女声紧接着帘子落回去的风声响起。

    时雨吞了下口水,看过去,马上意识到了。

    这位店主阿姨绝对不是池一的妈妈。

    她看起来最多三十岁,站在收银台后,笑得很娇憨。

    池一的妈妈至少也要四十岁。长相上,她和池一也是完全不像。有的父母和孩子就是天生长得不像,但她看了一眼池一,见他松了口气,就更确定了。

    “怎么了?”阿姨看时雨和她身后的年轻男人不去夹面包,一脸呆样只盯着她看,捋捋头发,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您太年轻了。”时雨如实说道。

    阿姨一下子笑开花:“哎呀!真会说话!”

    “看看啊,给你们打八折!”

    她目光落到池一身上,觉得熟悉,又不记得在店里见过他。说是亲戚,好像也没印象,忍不住来来回回,多看了好几眼。

    池一直白地对上她的目光,看得她心一跳。然后他抬手摘下口罩,脱掉帽子,露出一个清爽的微笑。

    “池一?”声音变了调,店主的眼睛都直了,重复了一遍,“池一!”

    似乎还没有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你好。”池一走上前去,伸出手,面对微笑,另一只手还牵着她,没放开。

    “你好,你好……”阿姨的声音都颤抖了,絮絮叨叨道,“之前你来录节目,我还说说不定能见到你,结果正赶上我发烧,我还以为就,人家都给我打电话了,我、我还以为……”

    “打电话?”池一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

    “对啊,你们节目的人都给我打电话了,偏偏那个时候发烧!”

    “我干的。”时雨不等逼问,就小声承认。

    池一没太惊讶,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就知道。”

    “你为什么过来啊,你们不是拍到去看大象了吗?”

    店主不记得那个南方城市的名字,只看到网上有他们和大象互动的照片。

    池一把头侧向时雨:“我朋友想吃你们的饼干。”

    店主把感激的目光转向时雨,比看池一还深情。

    “别买了,我送你两包大份的。”店主的架势,觉得让时雨花一分钱,都是对这份恩情的不尊重。

    “谢谢老板!”时雨忍不住问,“可是,那为什么兔子饼干没有耳朵?”

    店主一听,无奈地叹气,笑道:“那是我女儿画的画!这里面的每一块饼干都是她画的形状,她就是不给画耳朵,我也没办法。”

    “之前不是说,什么,兔子救了一命……”

    时雨说出来,忽然觉得,兔子救人的可能性本来就太低了,这样说出来,有点羞耻。

    “听她自己说的吧,她每次都和别人讲这些动物的故事,天天变,我都记不住。”

    时雨听得只剩下点头。

    “或许是真的。”池一说道。

    “真什么啊,都是她瞎编的!”店主呵呵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和池一聊天,“对了,池一,你什么时候才演新剧啊,我之前看的这个小说,我觉得里面的这个角色就适合你演……”

    她说着说着,已经从收银台后走了出来,拉着池一,双眼亮晶晶:“可以合影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拉着池一,留下了十三张自拍照,说要全挂到墙上,池一微笑着答应。她手机锁屏是池一的剧照,估计不到明天,就会被替换成这些自拍照中的一张。

    “等一下。”

    第十四张照片,池一换了他自己的手机,拉着袖子,把时雨拉进取景框。

    三个人留下了一张合影。

    走出面包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时雨没有立即去坐返程的车,顺着街,继续往前走。走到头,再往前一百米,没有路了,对面是一整片灰白色的雪山。

    “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啊!”

    时雨对着雪山大喊。

    没有回音,叫声全数消失在雪里。她双臂交叠,搭在木栏杆上,叹了口气。

    “哪有这么好找。”

    池一皱着鼻子,眼中古井无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次找的是时雨的家人,他才是陪同的那个。

    “我真的以为是她。”

    “不是更好。她应该也不想见到我。”

    为什么在他光鲜亮丽的时候,反而不想见他。不想占他的便宜吗?

    时雨皱着眉,若有所思,抱怨道:“她和你一样。”

    应该说,是他继承了她。时雨只认识池一,才觉得是他先有了这样的性格。

    “不知道。我猜的,”池一低声道,“我已经忘了。”

    时雨跟着沉默,只剩空荡荡的风声。

    这算什么?

    记得回忆里的好是趋利避害,记得不好是徒留叹息,可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这算什么?记性不好?他的记性应该很好才对。

    “但是,我挺开心的。”池一扬起一个微笑,眼中闪着光,是倒映出的雪的色彩,“下一个地方去哪?”

    “嗯……我想想。”

    今天天黑早,要下雨。

    她本来找了七八个能玩的地方,虽然不是著名景点,起码看起来是挺有意思的。可打开天气预报,气象台说明天降温,气温会暂时再次回到零下。

    去哪儿都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时雨走在黑暗里,一时真想不起来要去哪,只是往大巴车的车站走。

    她抬头看,云深雾浓,明月隐没,唯有池一在路灯下皎洁的面庞,似乎再过二十年,也会是一样的。不论去哪里,都会在她的身边。

    她想靠在他肩膀上,又退却了。手摆来摆去的,不知道在开心什么,还是偷偷掩饰什么。

    心里想的事,明明别人听不见,为什么手上也会忍不住想掩饰呢?

    池一俯下身,鼻尖意外蹭过她的面颊,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只依偎着巢穴的鸟。半分钟后,他拉起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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