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花原本打算和往年一样,等除夕夜吃完年夜饭,就悄悄跑到如安客栈外头去闹一闹薛长平。炮仗一早就备好了,甚至连逃跑的路线、怎么不被逮住、不留下半点马脚,她都在脑子里演练了好几遍,觉得自己这回一定能全身而退,不仅做得天衣无缝,还能顺带把薛长平气个半死。

    可谁知道刚放下筷子,他爹突然就要抽背她前几日学的诗。

    诗?李茹花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吃饱喝足的满足感也消去了大半。她李茹花打娘胎里就听不来那些文邹邹的东西,她娘怀她的时候一看见字就想吐,结果她出生了之后,她爹非要她读书,说什么不读书以后没饭吃。可她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能记住一句都算她输。

    谁还记得她前几日学的什么东西?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要说书她是半点都读不进去,但若是上房揭瓦、偷梁爬柱的歪点子,那是一叠又一叠,思如泉涌,源源不断。

    眼瞅着她爹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李茹花笑脸一送,脑瓜一转,揣着一兜子干果腊肉,趁人不备,偷偷溜进家里的密室避难去了。

    等她把兜里的干货吃个干净,拍拍屁股、心想风头也该过去了从密室探头出来的时候。她家里头的人全都不见了,她还被乌汗人逮了起来成了俘虏。

    苍天,倒大霉啊——

    李茹花感慨万分,现在被这群凶悍的蛮子这么对待,她都替自己委屈。瘪嘴又要开始哭,下面的侍卫不给她机会,立即上前用布条堵住了她要哭泣的嘴。

    李茹花敢怒不敢言,只干瞪眼:有本事单挑。

    这时,帐帘一动,一士兵快步入内,躬身在座上的首领耳边低声禀了几句。

    帐内瞬间变得安静,众人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上座。

    乌尔塞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随即一顿:“带进来吧,一起问问。”

    李茹花虽然心里还堵着气,但耳朵倒是立刻竖了起来听着外边动静。

    帐子再次被掀起,她往那边偷瞄了一眼——

    没穿鞋,一双脚脏得不忍直视,看着就像哪个倒霉要饭的。

    李茹花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心里只求乌汗人别再注意到她。

    众人目光也都投向帐子外进来的人,本以为又是个胆小怕事的,结果那道身影一跨进来,全场的目光都像被莫名勾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量起来来人。

    薛长平的手脚被铁链紧紧缠着,每走一步都拖出沉闷的响声。

    可她毫无狼狈之态,反倒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她的脚赤裸地踩在冰冷地面上,皮开肉裂,步步生寒,却步步不乱。头发凌乱沾着霜雪和血迹,衣衫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遍布冻伤的斑痕,按理说该是极其凄惨的模样,可她站在那里,就像天地风雪与她无关。

    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一种被磨砺得锋利无比的沉静。

    明明身形面貌仍是个孩子,但周身不见一丝稚气。一双目光沉锐无比,叫人生出一种不敢轻碰的寒意。

    帐内无人说话,连呼吸声都轻了三分。

    “叫什么。”

    薛长平缓缓抬头看向座上,慢慢道:“薛长平。”

    原在地上坐着,满脸事不关己的李茹花在听到这声音后直接从地上弹起来。

    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转头看去,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可当她确认清楚那张脸、那副模样的一刹那,整个人又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回了地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李茹花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涌出来,急促又混乱,带着极大的情绪,可嘴里被塞了布条,没人听得清。

    而薛长平从头到尾都没有朝李茹花看一眼。仿佛两人并不认识。

    乌尔塞目光在两人之间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薛长平脸上:“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呢?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小镇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那天,我刚从渃水城回来。”薛长平的声音极其沙哑干涩,几天没有喝过水,听起来像是被什么刮伤了嗓子,但语气却十分平淡。

    “这么说,你也是一问三不知了?”乌尔塞神情难辨,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帐下一位急性子的副将唰地站起身来,怒道:“首领,盘问这么久也没个结果,这两个人分明是没半点用处,留着也是个累赘!不如趁明日攻城前,在渃水城门前用她们的血祭我军旗,也好鼓舞士气!”

    他话音落地,凶狠的目光如刀般射向薛长平,李茹花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不自觉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紧张地瞄向薛长平。

    薛长平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只是缓缓抬眼,看了看那副将,淡淡说道:“你若真打算明日攻城,到时候被血祭的,说不定会是在座的诸位。”

    这话一出口,帐内瞬间陷入了压迫性的死寂。

    李茹花看着薛长平脸上露出的这再熟悉不过的神色,顿时背后一阵发凉,浑身打了个哆嗦。

    金撅闻言,双目怒瞪,厉声斥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这危言耸听吓唬谁!还敢大言不惭,信不信我一刀割下你那条晦气舌头喂狗!”

    乌尔塞并未打断金撅的暴怒,只是半阖着眼眸,坐在上位静静听着。

    薛长平毫无与金撅争辩下去的意思,她低下眼眸,声音依旧平静而沙哑地自顾自说道:“十六年前,太元皇帝尚还年轻,想要继承先帝遗志,一统北境。彼时塞外六部各自为政,本无意臣服任何一方,更不甘于被统治,于是难得联合一处,意图先发制人,夺取太元北方的城池。却没想到这里面出了叛徒,以致未能攻下一城一池,反被离间,溃退雪原,元气大伤。”

    金撅瞪大双眼,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攥紧,警惕地盯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内幕本是十数年前的旧事,就连如今六部的年轻人都未必知晓,眼前这个年纪尚幼的丫头,说得竟然条理分明、字字如刀。

    薛长平淡然抬眸,风轻云淡笑了笑:“我与六部并无关联,那时我恐怕还未出生。但凡事皆有因果,条件与结果之间自有规律可循。即便未亲眼目睹,只要掌握关键线索,理清前后关系,便能顺藤摸瓜,推演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六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们不可能想不到,那位当年就令你们吃尽苦头的太元皇帝,如今尚未老迈昏聩,如何会让人占去一城一池?”

    金撅还欲反驳,却被乌尔塞抬手止住。

    乌尔塞终于直起身子,锐利的目光落在薛长平的脸上。眼前少女面黄肌瘦,却有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神情冷淡而疏离,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无惧意,也无恨意。

    尤其是没有恨意,这本是不该出现的。

    乌尔塞沉吟片刻,缓缓道:“镇上的人是谁杀的,你知道?”

    听到触动神经的词,薛长平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了几分:“我虽未亲眼所见,但猜得到是谁。”

    乌尔塞微微挑眉:“是谁?”

    薛长平抬起头,平静而冷冽地道:“太元人。”

    李茹花原本以为薛长平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相,没料到竟是这个荒谬至极的答案。她瞪大双眼,气急败坏地挣扎起来,旁边士兵拿开她嘴里的布。李茹花扯着嗓子喊道:“好你个薛长平!能不能有点骨气!在敌人面前你这就怂了!你脑子进水了你!亏我……亏我还——呸!你个软骨头,叛国投敌的小人!呜呜呜——”

    李茹花的嘴再次被人堵住。

    太元人杀自己人,为敌军铺平道路,这种说辞听在任何人耳中都是荒诞不经。更何况,还和薛长平自己原先的说辞自相矛盾。

    但帐内坐着的乌汗副将们却顿时神情微妙起来,彼此交换眼神,虽然无人开口,但他们望向薛长平的目光,渐渐透出几分复杂——仿佛刚才这荒诞不经的话,真一语道破了某些真相。

    “理由。”乌尔塞声音平静,目光却带着审视。

    “第一,伤痕。”

    薛长平神色从容,视线掠过金撅腰间的弯刀:“你们乌汗人最擅长用的武器是弯刀,一般刀长约二十七寸,乌汗人体格高大,配合骑兵作战,斩击力极强,伤口必定极深且明显,与剑伤完全不同。而你们使用的箭矢,多由雪原矿石打造,箭头细长尖锐,一般会埋入猎物体内,入体后极难拔出。但镇子上那些死者身上的箭伤,却全都来自木箭。不过,这种木箭,既不是乌汗人惯用的,也并非太元军队常规配备的箭矢,而是——”她语气微微一顿,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看向众人,

    “出自南边制造的一种特殊箭矢。”

    话音刚落,底下的副将们立刻坐不住了,纷纷围上前去,掀开桌上的布,拿起桌上的箭矢仔细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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