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平轻轻踏上前一步,神色淡定地从箭堆中取出两支,指尖微微拨弄:“这种箭的箭头特殊,表面光亮,遇水不锈,内部中空,射入猎物体内能迅速放血。”

    当时薛长平在翻找尸体的时候被插在尸体上的箭划破了手掌,就稍稍留意了下,因为这种箭头,她曾经见过,且印象深刻。

    那是很久以前,一位从江南来的客人告诉她的。那人随身携带的正是这种箭,那位客人还耐心地为她细细讲解过此类箭头的材质特点,以及它与军中常规箭矢的区别。薛长平虽无法确定眼前这些箭的箭身是否完全符合太元军的制作标准,但对于箭头的独特之处,一眼便能辨出。

    金撅一脸狐疑,接过箭矢仔细观察,眉头紧皱:“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在胡说八道?”

    薛长平未作解释,只是将两支箭细致地对比,视线忽然凝固在其中一支箭尾处,那里隐隐刻着一道浅黑的标记,拿近细看,像是一只鸟的轮廓,但很模糊,不能确定。

    与此同时,乌尔塞也从士兵手中接过两支箭,起身拉弓对着帐内的靶子依次射出。

    箭声破空而出,第一支箭声音低闷,第二支箭却锐利清脆,深入靶心更胜前者足足三寸。

    事实已摆在眼前,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乌尔塞缓缓放下弓箭,目光穿过帐中的灯火,落到人群里个头不起眼的薛长平身上。

    薛长平神情淡然地把玩着手里的弓弦,仿佛丝毫未觉察到那股压迫的视线,缓缓开口道:“依我看,杀死镇子上那些人的,的确是太元自己人——只不过,并非出于太元帝的授意,而是来自另外一股势力,意在挑起事端,迫使你们与太元帝为敌。”

    她顿了一顿,似乎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唇角,目光却已在瞬间变得深沉冷峻:“恐怕在座的诸位也应该早与他们接触过了,否则怎么如此着急带着大军南下。只是,太元帝既未病亡,仍稳坐江山,渃水城城防又固如铁壁,这些人纵然能力非凡,又怎么能随意将城池拱手相送?”

    “所以说,诸位如何确信,明日攻城之时不会反遭歼灭?”

    一语落地,帐中死一般的寂静。

    将领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起初对薛长平的不屑,此刻已被震惊与难以置信所取代。这些军机秘辛,几日前才刚在密议中提及,而当时薛长平还不知身在何处,除非她有什么神通,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主帐窃听。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乌尔塞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目光取而代之成了饶有兴趣,凝视着薛长平,缓缓问道:“第二个理由呢?”

    薛长平垂眸,脸上的锋锐渐渐隐没下去,换上了平静无波的神色,声音依旧轻淡:“第二,时间。”

    薛长平话音刚落,一个看上去年轻些的人迫不及待起身,语气中带有几分质疑:“我们大军行进迅速,新年第二日便抵达了镇子。那时镇上的火还未完全熄灭,我们也仔细检查过尸体上的伤口,发现这些人死去的时间与镇子被袭击的时间几乎相差不过一两日而已。这时间有何不对的?”

    薛长平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查验了所有的尸体吗?”

    年轻人语噎。这个倒确实没有,他们只检查了外围尸首,那是一座尸山,许多尸体被埋在了里面,因为繁杂凌乱所以也来不及深究。

    薛长平继续道:“我在翻找尸体时,发现尸体的僵硬程度与箭伤并不一致。有些人死后,脸上的神情毫无惊惧,甚至没有慌乱逃跑的迹象,反而像是在做自己的事时,骤然暴毙。而不同尸体之间的状态也相差甚远。有些尸体上已经结了冰霜,模糊不清,有些却仍然清晰可辨。有些死于箭伤,而另一些身上则毫无创口。”

    “这不像是突然遭遇的一场大规模突袭。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缓慢而无声的猎杀。”

    “你们乌汗人,有那样的时间、精力和必要,去精心布置这样一场精密而诡谲的猎杀吗?”薛长平抬起眼,目光幽深,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地上坐着的李茹花早已目瞪口呆,听到这里,更是恶寒地抖了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后怕。

    这么说她躲到家里密室是走了狗屎运了,才逃过这一次的屠杀。不然的话······她也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既然有些尸体身无伤痕,那他们又是如何丧命的?”乌尔塞的声音低沉审慎。

    薛长平轻轻一顿,目光闪过一丝微光:“毒杀。”

    “我们小镇的镇子口有个公吃的水井,几乎所有人,都共饮这口井的水。但也有少数几户人家自己挖了井,不与众人同饮。如果有人蓄意下毒,挑在除夕夜家家闭户庆节的时机,即便死在家中也无人察觉。剩下的幸存者只需再简单清扫一番,便可达到彻底灭口的效果,既省力又不易引发暴乱。”

    “至于堆积成山的尸体与焚烧的房屋,显然是特意布置的一场戏码,不仅为了让你们看,更是为了将这血债栽到你们头上。”

    薛长平微微抬眸,眼底透出几分冷冽:“他们的真正意图,恐怕是想激化乌汗与太元的矛盾,促使两方兵戎相见。一旦战事爆发,真相便会彻底掩盖,那些幕后之人也得以趁乱全身而退。”

    帐中一片寂静,众人脸色凝重,各怀心思。

    太元帝若非失心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那么,那群人引狼入室、挑起战争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内斗?还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薛长平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她唯一清楚的是,这群人杀了掌柜的,杀了四娘。她要他们全都下地狱,把头磕烂在黄泉路上,给掌柜的和四娘赎罪——

    金撅听完薛长平的话,稍一细想,神色骤变,底下其他将领也全都反应了过来,咒骂声接连响起。

    “妈的!这群太元人,果然一如既往地卑鄙阴险!真他奶奶的有猫腻!”

    “好在我们一路喝的都是雪水,没碰过镇子里的水!”

    “但这一切也只是猜测,究竟有没有毒,还得验过才知道。”薛长平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眼下已经过了镇子,想查也来不及了。

    乌尔塞的神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变化,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问道:“还有吗?”

    一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在薛长平身上。她眼珠转了转,答道:“如果镇上的人是你们杀的,照你们这么快的行军速度,早就该到渃水城城下了,这会儿说不定都攻进去了。”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那么嚣张地杀了人,按理说自然是一鼓作气攻城,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可你们没打,不是怕敌人有诈?”

    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调侃还是嘲讽,语气不轻不重,却正好拨动了众人的神经。

    金撅盯着薛长平,眼神怪异,半晌才开口:“你不是太元人吗?怎么听你这话里话外,倒像是站在我们乌汗这头说话?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长平神色未变,淡淡回应:“不用对我怀有敌意,我们的目的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是一致的。”

    她抬眼看向乌尔塞:“曾经,我还被一对乌汗夫妻收养过,我很感激他们,所以对乌汗人也没有任何敌意。”

    此话一出,金撅的神色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李茹花更是张大了嘴巴,满脸难以置信。

    让他们错愕的是,薛长平这几句话,是用流利的乌汗语说的。

    乌尔塞闻言,微微勾唇,轻笑了两声:“若是不知道,说你亲眼见过这一切,恐怕也没人会怀疑。”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一手拄刀,冷声下令。

    帐外立刻进来两名士兵,将薛长平押住,李茹花也被拖起来用刀架住脖子,当即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乌尔塞目光微冷,环视一圈,说道:“今夜帐中所谈,皆是机密。泄密者,斩。”

    “把她们关起来,如若逃跑,就地斩杀。”

    “是!”士兵齐声应道。

    ·

    乌汗人对待俘虏倒是比预想中稍显人性,或许是看在薛长平会说乌汗语的面子上,至少没有将她们扔在风雪里,而是关进了一顶帐篷。帐篷虽简陋,但能避风,里面还铺着一层干草垛,多少能取些暖。

    李茹花缩在帐篷的角落,两手不停地揉搓着胳膊取暖,时不时抬眼瞄一眼另一头的薛长平。后者懒散地躺在草垛上,一条腿随意曲起,闭着眼,显然没半点要理她的意思。

    李茹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歹她们是这个小镇上唯一活下来的人,薛长平是不是该多少寒暄几句,或者说点什么“以后相依为命”之类的话?

    就算……就算以前——

    两人似乎是天生的一对冤家。若说什么时候结得怨,李茹花估计是上辈子欠了薛长平的债,要么八成就是老天专门派来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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