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雁归看着面前的屠龙刀,俞岱岩带着她藏身中空神像,刚目睹了一群人抢夺这把刀的经过。

    她还记得那从海沙派手中夺了屠龙刀的老头抱着刀,状若癫狂的模样。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倚天一出,谁与争锋。

    “这把刀,只要有了这把刀我就能号令整个江湖!”外号海东青的枯瘦老头眼里迸出炽热癫狂的光芒,他奄奄一息抱着刀,嘴里念念有词,表情似哭似笑:“我不甘心、不甘心啊……”他死不瞑目。

    宋雁归: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好在俞岱岩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他叹了口气,替德成阖上眼:只短短半日,这把刀就引来了多股势力的争夺,有不下数十人因夺刀而亡。看来只有将这是非的源头带回武当,请师父他老人家定夺。

    转眸,却见宋雁归蹲在一边,手指无聊地戳了戳刀身。

    确实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只她却怀念起那把石驼制了送给自己的木刀。

    说来也怪,那把木刀她每日贴身放着,只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被谁偷偷拿了去。

    也不知道阿飞如今怎么样了。她看着满天星子神游物外。

    俞岱岩被这孩子随性直露的模样逗笑。稚子无畏,亦无贪嗔痴,自然也不会为外物所迷。

    “若靠一把刀便能问鼎江湖,那这天下第一究竟是刀,还是人?”

    ——他想起刚才她见德成殒命,在一旁轻声嘀咕说的话。

    这孩子的悟性禀赋比他原以为地还要好。

    可当他说自己决定将这刀一起带回武当时,一路上无可无不可的宋雁归头一回提出了反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不该带着它。”

    从福建泉州到浙东钱塘,一路上她闻官兵残暴,也见民生多艰,武林凋敝。世道暗沉,没一点鲜活气息。

    宋雁归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江湖如此热衷争夺所谓“神兵”。

    从她从王怜花那顺来的宝贝折扇,再到如今这把屠龙刀。

    他们眼下遇到的这些人远算不上江湖一流人物,真到了那时,凭他不但护不住这把刀,还可能身受其害。

    俞岱岩是一个好人,但只要带着这把刀,他就会成为全武林觊觎的一个活靶子。

    “雁归,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俞岱岩低头看着如赤子般眼眸清澈的少年,认真道:

    “可人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师父自小教导我们师兄弟,要以匡扶武林正义为己任。这把屠龙刀我虽不知道是何来历,可它已经引起了太多杀戮,若放任它流落在外,恐只会徒生更大的波澜。”

    在那之前,唯有带回去给师父一观,他才放心。

    百余斤重的刀负在身后,他心意已定,绝无转寰。

    宋雁归无奈挠了挠头,并做几步小跳着跟上。

    可当俞岱岩提出要走水路时,她不得不再次提出了反对。

    “水路虽快,但若遇敌,四面皆无退路。”到那时,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只能任人拿捏了。加上他如今还带着她这个累赘。

    “但是你也说了,水路更快。”俞岱岩哈哈一笑,只觉她小小年纪遭遇江湖险恶,思虑过度也是难免:“放心,我能护你周全。”他拍了拍她肩膀,当即轻车熟路滴溜起她后领,飞身将人一并带上了船去。

    在空中飘荡一脸放弃挣扎的宋雁归:我不要面子的吗?还有俞三侠,你是不是太小看了背上这“烫手山芋”。

    所以当她被横空一条白练卷至船上,作天鹰教拿捏俞岱岩交出屠龙刀的筹码时——她真是,丝毫不觉意外。

    “小姑娘身陷囹圄,倒是半点不见惊慌。”说话的是一个青衫瘦子,头戴斗笠但声音娇柔,是个女子:“只是素闻武当不收女弟子,不知你和俞三侠是何关系?”

    “是什么关系重要吗?”宋雁归盘腿坐在甲板上,被一把剑架着脖子,眼皮不抬淡淡答:“左右身为武当弟子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否则阁下又岂会得手了才问我这个问题。”

    左右比的就是谁更无所顾忌不要脸嘛。

    “小丫头牙尖嘴利,看来是家中长辈失职,欠教训。”

    说话的是一手摇折扇的白衫男子,他刚在与俞岱岩的比拼中受了重创,又因为这小丫头从旁提醒使暗器落了空。此刻看这小儿心中大为不喜,暗中施以威压震慑。

    宋雁归牙关紧咬,嘴角淌下一丝血线。尚还能分出一缕心思客观品评:唔,要说同为一款常年扇不离身的风流贵公子,还是王怜花有格调多了。

    那青衫女子见她一声不吭咬牙硬撑,眼底含笑,伸手一拂替她挡去威压。

    宋雁归骤觉浑身为之以一松,捂着胸口微喘。

    “小小年纪,倒有几分骨气。”青衫人点头,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赞赏:“你可愿加入我天鹰教?”

    宋雁归微微抬眸,看向漫天风浪里,漂泊小舟上满脸焦急的俞岱岩。

    他在与白衫男子举刀搏杀时见她为人掳走,一时间方寸大乱。

    此刻,他望着她所在的方向,真气不要命地外泄,朝船上杀来。

    “多谢美意,不过我早已打算去武当山看看,所以加入贵派一事,我看就不必了。”宋雁归咧嘴一笑,礼貌婉拒。

    “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衫男子见这小丫头竟敢当面拒绝,忍不住就要上前动手。

    “慢。”青衫女子拦住了暴走边缘的男子,冷冷一笑:她看着已经行至船下的俞岱岩,横剑架住宋雁归的脖子:

    “我数三声,一手交人,一手交刀。”她高声道。

    “好。”刀自然没有人命重要,俞岱岩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

    “俞三侠爽快。”女子拊掌。

    “三”声一落,双方推掌而出,人刀互换。

    俞岱岩伸手接住宋雁归下坠的身体同时,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混在斜织雨帘中的数点寒芒。

    右臂本能地旋身将孩子揽进怀中,毒针穿透了他的后肩。

    他按住怀中意识到不对劲的孩子蠢蠢欲动的后脑勺,宋雁归会意,正打算抬头告诉对方自己颇擅长装死——却被会错意的俞岱岩误以为她要硬杠天鹰教,眼疾手快点住了她的睡穴。

    “……”沉默,是今晚的浪涛。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周遭天地摇摇晃晃——自己在一辆马车里,边上,躺着人事不省、脸色苍白唇色青乌的俞岱岩。

    她扣住他脉,耳濡目染,她对医毒一道比较之前知之更多,这针上有剧毒。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王怜花给她的药还剩了一颗,她托住俞岱岩的头,将药塞进他口中,轻拍他喉下两处穴道,叫其能顺利吞服。

    她探出头去,车外日光正盛,周遭草木葱茏。

    “哟,小丫头醒了。”都大锦行在马车一侧,他家中孩子尚在襁褓,见这小丫头明秀可爱,忍不住生出亲近示好之意,只这亲近中亦有试探:“小丫头师承哪里,为何会和这位侠士在一处?”

    “我父母双亡,原只是泉州城中一个小乞丐,为恶霸所欺时被这位大侠路见不平所救。他见我可怜,好心捎带我一路。”

    她说着声音哽咽,眼中蓄泪。

    都大锦闻之不忍,安慰了几句。心里却也一松,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又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马儿,不由失笑:到底是小孩子,忘性大不知苦。便主动邀请道:

    “刚好有匹无人骑的小马驹,性情温顺,你可要试试?”

    “好哇!”宋雁归拍了拍手,完美扮演着天真无知的小乞丐,跳下马车,在都大锦的帮助下配合坐到小马驹上,兴奋不已又手忙脚乱地御马,没过多久,看起来就已经将车里的俞岱岩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更打消了都大锦的疑虑。刚才他搭手送她上马时注意到她脉息寻常,分明就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

    他暗笑自己疑心太过,这孩子既与武当无关,那姓殷的女子叫自己所做之事,也不会叫这孩子报给谁去。

    再不出小半个时辰便能至武当山脚下,想到这趟镖即将结束,都大锦心中松快,脸上忍不住带出笑来。

    也是在这时,车前有人拦路。宋雁归分外矮小的个子淹没在人群中间,她低头默默听着镖局和来人之间的对话,缰绳在手中越攥越紧:

    原来那日天鹰教的人是找了这龙门镖局护送他二人回武当山,此刻来人自称武当七侠中的其余六侠。

    可她一路上听得俞岱岩多次提起师门兄弟情笃,来人若真是其余武当六侠,如何会句句不离屠龙刀的下落?

    她牙关发颤,却在听到镖局说起镖银二千两黄金已足够时如冰泉灌顶:

    这群镖局的人不堪指望。

    她生来爱赌,但只赌自己的,从不赌别人的东西,遑论是俞岱岩的命。

    于是——

    她眼睁睁看着这假冒的武当六侠带走了俞岱岩。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人影渐远,镖人松懈,就是现在!

    “吁——!”骏马长嘶。

    “诶你这小丫头做什么,不要命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夺了马的都大锦高声惊呼,同样受惊的马匹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小儿就要栽倒下去成马下亡魂。

    她灵活地用脚勾住缰绳,一手抓住马鬃,在马儿高扬脖颈之时借着惯性将自己甩上马去——那是草原上最有本事的驯马人驯服烈马的绝技。

    “借马一用,不还了!驾!”她骑在马背上,日光炫目照得她迎风落泪,在龙门镖局一众镖师目瞪口呆的表情里,扬起无边烟尘。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眼前早就没了“小乞丐”的踪迹。

    “第一次骑马的……小乞丐?”一镖师愣愣开口,满脸犹不可置信。

    “看什么!还不快追!那可是整个镖局最好的一匹马!五百两黄金!”都大锦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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