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洞穴内,密密麻麻的妖兽静待在此。

    地上、穴壁、洞顶,粗大冰冷的锁链蔓延而出,牢牢将他们的四肢禁锢。

    镣铐紧锁,锋利的边缘甚至已勒进了皮肉中。

    他们只是稍微伸展,锁链便会立即绷紧限制他们的举动。

    血迹在锁链上干结,但很快又有新鲜血流覆盖住无声的血痕。

    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年轻年老,任他们曾经或活泼或沉稳,此刻洞穴之中,所有妖兽脸上皆是历经折磨后的颓然,深邃的瞳孔中亦是黯然无光。

    他们的目光尽皆聚于修烛身上,神情似在怜悯,似在痛心。

    而修烛此时的神情亦与他们无二,心里更是涌现出自责。

    她独居櫆望山,不问世事,醉心修炼。岂料短短数十年,法力具先决优势的妖族竟会被人族逼迫到这等地步。

    若非偶然从捉妖师箭下救下鹿妖,再听其所言亲自来人间走一遭,只怕除妖利刃逼到櫆望山她才会知晓妖族如今的境地。

    倘若她多去山外游历,多去了解世事,眼前的这些妖兽早就摆脱牢笼,归于山林间自在生活了。

    同族的狼狈凄惨落入眼中,连周遭空气中也弥漫着哀怨血腥的气息。

    修烛唤出绛渊扇,挥出一道灵力斩在近前一只妖兽的镣铐上。

    灵力与镣铐相撞,擦出清脆冰冷的声响。声响止,灵力即刻沿镣铐散开。

    而镣铐却分毫未损,四溅的火花在它身上舞动,将它锻造得更为光洁。

    见此,修烛眉心一蹙,又蓄灵在绛渊扇上,奋力朝镣铐劈去。

    凛冽的扇风击打在镣铐上,将那只妖兽震得身形摇晃。锁链锒铛作响,刺耳的声音在昏暗幽静的地穴中久久回荡。

    灵力散去,那镣铐并未如期断裂,依旧顽固地桎梏在妖兽四肢上。

    “这精钢锁链与洞顶之物相合,所结法阵坚不可摧,再如何也只是徒劳。”

    一只妖兽忽然开了口,其面若死灰,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扇子……”

    妖兽中传出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声音停顿了片刻,再传出时便是高亢中带着颤抖,

    “修烛大人?!”

    听得修烛的名字,众妖皆惊异愣怔了一瞬,在噤声之后,地穴一片哗然。

    “便是大人派冰蚕妖前来打探的?”

    许多妖兽伸长了脖子往修烛的方向探出头来,眼中重燃光芒。

    他们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困囚多年,如今终得修烛大人搭救。哪怕眼下仍未脱困,只是看着修烛在眼前也难掩喜悦。

    也有不少妖兽神色依旧沉重。

    方才修烛用绛渊扇接连劈斩两次也未使锁链断裂,即便此时修烛想要救他们,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那老贼不知用了何等邪术将我们的灵力抽离了大半。

    我们每炼回一分,便被汲取一分。

    如今我们灵力虚弱、法术低微,更是无法冲破阵法。”

    话音落下,接二连三的叹息紧随而来。

    妖兽们挺立的肩膀复又塌下,密如蛛网的锁链一眼望不到尽头,压抑得令人绝望。

    “我会带你们回家……”

    修烛嗓音低沉,似在喟叹,又似带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倏然,她抬头望向洞顶正中央缔结法阵的关窍,紧握绛渊扇,未作丝毫犹豫便飞身上去。

    关窍所在之处,白光如恒星闪耀,丝丝缕缕往四周延伸,没入锁链之中。

    光芒结出一道屏障,将那关窍牢牢包裹其间,自外只见得一片莹白。

    修烛挥动绛渊扇,对准了那颗状如星芒的关窍扇出一道灵力。

    法阵于眼前骤现,符文飞速转动,如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士兵誓死守护身后的城池。

    修烛将绛渊扇抛过头顶,待其悬浮在法阵上空,便伸出一手催动灵力。

    迅疾,绛渊扇于空中旋转,赤红的光芒自扇中飞窜而出。

    红光化作箭雨穿透符文,法阵一点点瓦解,最终碎裂消散。

    绛渊扇回落手心,修烛将目光锁定在屏障上,随即合扇刺出。

    霎时,一道气浪自扇头与屏障相撞处散发开来。洞顶沙石簌簌下落,锁链叮当作响。

    修烛稳住右臂,渐往扇柄施加灵力。

    慢慢地,白色屏障露出一条黑色裂隙。随着扇头灵力不断增强,那道裂隙也就越崩越开。

    裂隙扩开至约莫一寸距离时,中心的关窍终于呈现在了修烛眼前。

    那是一对玄妙瑰丽的兽角。

    兽角通体幽蓝,角环长出主枝,主枝往上蔓延出数条纤长分枝。枝端尖锐,极具攻击性。

    但其隐隐散发出的祥瑞之光敛去了它的锋芒,令它看起来又更像是守护在此的神祇。

    白泽兽角……

    幽蓝的祥光映照在修烛眼中,令她的目光凝滞于兽角上。

    她如何也不会料想到,再闻得白泽的踪迹时,竟是以这等方式见面。

    兽角既在此,那白泽,想必是凶多吉少了。

    未及她多虑,身后洞口的方向蓦地袭来一团灵力。

    修烛抬手接下此招,右手仍不肯放弃冲破屏障。

    可来人并不愿给她机会,紧随其后的一斩自下方勾起便要打断她的法术。

    剑气逼得她不得不避让,绛渊扇收回,破裂的屏障便也迅疾合拢。

    “妖孽,竟敢擅闯隐清门禁地!”

    素日温蔼慈祥的声音此刻高亢凌厉,清胥怒目而视修烛,紧接着又挥剑刺来。

    赤瞳中怒火渐燃,火光化作利爪欲将眼前的老捉妖师撕碎。

    修烛的神色阴鸷得可怕。她挥扇轻松挡下一击,眼里杀意腾腾。

    剑锋偏转,清胥转动手腕又执剑横扫而来。修烛只将脖子往后一仰,腰一下便敏捷躲过。

    两道灵力在穴底对峙交战,不多时,修烛已没了耐性。

    在又接下清胥攻来的一招后,她架住那柄剑顺势引向屏障,又借绛渊扇击出一阵强劲的灵力。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屏障随之爆裂,白色碎片悉数掉落,顷刻消逝于黑暗中。

    清胥见状立时慌了神,竟弃了佩剑,纵身一跃飞向兽角,忙用双手对其结印蓄灵。

    修烛找准机会,飞身上去欲了结了他的性命。

    岂料刚一抬手,清胥便出声呵止她:“且慢!”

    绛渊扇停滞在清胥脖颈旁,清胥扭过头,言语间充满警告:

    “你可要看清楚束缚他们的是何物!”

    闻言,修烛低头俯瞰下去。

    此时,每一条锁链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碎裂纹。

    裂纹隐隐闪烁着白光,而妖兽们身上的灵力也随锁链缓缓淌向兽角。

    “噬魂链……”

    修烛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几字,复又斜睖向清胥,眼里怒火中烧。

    “不错,噬魂链。想必你也看出我在此二物间布了禁咒,你若强行破咒,他们必遭反噬,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清胥声色俱厉,预先解答了她的想法,

    “你不必妄想如何逼迫我解开禁咒,这禁咒我既布下,便绝不会再留后路。”

    以噬魂链禁锢身躯,辟邪瑞兽之力抑制妖灵,再施以禁咒镇压,在这层层天罗地网之下,他们如何能逃脱。

    妖兽们绝望的惨状裹挟着哀泣重重捶击在她心口,修烛目眦欲裂,指节咯吱作响,原本稳在半空的扇缘又往清胥逼近了一寸。

    “我念妖兽皆为生灵,不忍他们殒命。此时若杀我,如同将他们一并葬送。”

    灵力化作利刃斩断清胥的发丝,他却临危不乱,仍以自身法术维持禁咒。

    急促的脚步声自洞顶传来,修烛神色一凌,挥扇击在一处空荡的石壁上,旋即幻化为一道红光飞出了地穴。

    “师兄……”巍谷匆匆赶来,裸露在外的兽角令他一怔。

    清胥神色渐沉,长叹了口气,道:“去把觞泽叫来。”

    ————

    流淌闭合的水帘倏然分散开,两道身影自水流空隙中落入洞内。

    不多时,巍谷已领着觞泽进入水帘后。

    二人快步走向洞穴深处,觞泽在看到端坐在蒲团上打坐的清胥后,走到石床前站定向他行了揖礼:

    “师父。”

    清胥未作回应,稍作沉默才缓缓开口:“师父问你,隐清门因何而来?”

    “因妖族为祸人间,祖师为留人间一隅安宁之地,故而创立隐清门,收录人族翘楚培养成捉妖师,降妖除魔,守护苍生。”

    觞泽毫不犹豫回道。

    清胥顿了顿,双眼缓缓睁开,眼里温蔼的光落在觞泽身上:

    “多年来,你可曾好奇过你们交予师尊的妖兽的去处?”

    闻言,觞泽抬起头看向清胥,面不改色道:“师父不说,弟子便不问。”

    “今日,为师便将隐清门机密告知于你。”

    清胥面色平和,觞泽的回答显然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全都在这水帘瀑布之下。

    隐清门创派之初,祖师偶然发觉此处有一天然洞穴。

    这洞底地脉灵气充沛,祖师便以此打造妖狱,以镇天下恶妖。”

    面对清胥突如其来告知师门机密,觞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比起闭关处便是妖狱所在令他惊异,他反倒对妖狱为机密更为不解:

    “妖狱镇妖合情合理,弟子不明这为何算作机密?”

    “地脉中玉石遍布,诸弟子虽经严加挑选,也难保有存贪欲之人。

    若传扬出去,人为求财,妖为汲玉石灵力修炼或是前来搭救同伴,必将引出祸端。

    那时妖狱损毁,妖兽出逃,人间难保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清胥作出详解,眉心的皱纹随着他愈渐靠拢的两条白眉缓缓加深。

    觞泽垂眸将清胥所言复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

    “不知师父今日告知弟子用意在何?”

    “昨日冰蚕妖自妖狱逃脱,今日竟有一妖只身前来欲放出妖兽。

    适才我与其交手未曾防备,才得以令其损坏禁咒。”

    清胥叹惋,脸上带了自责,

    “好在我施法稳住法阵,才未酿成大祸。

    不过这禁咒唯有我能维持,往后一段时日,我便只能寸步不离此处。”

    “冰蚕妖伤得不轻,应轻易无法逃出。为何……”觞泽眉心紧蹙,心中疑窦丛生。

    猎妖壶能压制所困妖族灵力,他们虽在松城耽搁了几日,但负伤的小妖摆脱妖狱从清胥手下逃脱是绝无可能的。

    当日冰蚕妖既已寻子离去,无缘由突然折返。何况那时他身中妖毒,即便有猎妖壶也根本不是其对手。

    现下想来,冰蚕妖应是有备而来。

    觞泽神情忧虑,目光落在清胥身上:“师父何以将机密全然告知弟子?”

    话已至此,清胥抬眼看向觞泽身后流淌的水帘,将此举目的向他道出:

    “当年祖师曾聚集八件圣物,借圣物之力加固妖狱,圣物灵力散尽后便流落人间各处。

    眼下仅靠我一人不知能撑多久,还需得重集圣物,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而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话音落下,清胥的衣袖于空中轻拂,光芒随袖尾闪烁。

    旋即,一张浅褐色的图卷缓缓展开。

    “这羊皮卷上记载了八大圣物的名称、器样,且其中存有圣物之灵,可指引方位助你寻得圣物。

    修烛姑娘身赋异能,她若能与你同去也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

    提及修烛,清胥不禁多问了一句,

    “近来师父听到门中生了许多闲言碎语。师父虽信任你,可还是想亲自问你一句。

    你对修烛姑娘,当真动了情欲?”

    面对清胥投来的审视,觞泽目光一滞,继而垂眸又行了礼:

    “摒弃情欲,潜心修行,清心寡欲,博爱苍生。

    师父的教诲弟子时刻铭记在心,决不会贪恋儿女私情。”

    听得觞泽语中的坚决,清胥欣慰地点了点头,复又叹道:

    “你是为师亲自栽培,又身为隐清门大弟子,应知我与师叔对你寄予厚望。

    师父老了,往后隐清门,便要靠你了。”

    “师父……”觞泽低声喃喃,这声师父饱含了不舍、忧心……

    “去吧,天下苍生便要靠你们了。”

    郑重的嘱托从头顶传来,理顺了杂乱的流水声,似一挑沉重的担子落在觞泽肩上。

    觞泽往清胥身前迈近一步,双膝跪地,躬身叩首:

    “弟子拜别二位师尊。”

    清胥白眉紧皱,眸中亦有不舍。

    他向觞泽伸出手,手掌在他耳畔停顿一瞬,最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觞泽裹好羊皮卷,转身从暗处走向水帘。愈往水帘走,光亮愈明。

    瀑布外,晨曦初现,驱散一夜晦暗。

    “师兄,此去千难万险,若遇修为高深的大妖,只怕他二人难以应对。”

    望着觞泽远去的身影,巍谷难掩心中忧虑。

    他转头与清胥相视,却见清胥神色淡然,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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