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月抬起眼,眸中蒙上一丝怜悯。

    世上因家人获罪的难道还少吗,蒙受无妄之灾的人是值得同情,若全都因为看起来可怜而宽大处理,哪还有纲纪法度可言。

    “法不容情,陆家杀人还妄图勾结官员一齐隐瞒下来,实在不该。”

    陆千景双目赤红,森然道:“若说害死一人就要全族偿命,先帝兴平十二年,杜冶主张把西北城五座州城划给羌国,后来那五座城池里的百姓如何了,都被羌国杀了。为什么不把你们全家杀了以泄天下之愤!杜姑娘,我家是否杀过人有待斟酌,但杜冶做过什么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两国国书还在大殿里放着。真是让人作呕。”

    杜怀月的唇看上去很艰难地抽了抽,划五城换取边境安定乃是先帝旨意。

    此举引得民怨滔天,祖父远赴羌国递交国书是替先帝背了骂名,否则如何能加封太傅、荣归故里?

    杜冶毕生清正,一点虚衔如何能弥补他受损的名声。种种怨念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手臂颤动,猛得指向陆千景,“那也是先帝的旨意,你不懂朝政,如何敢肆意诋毁先帝!”

    “啊——”

    叫声惨得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陆千景瞳孔急剧缩小,回过神来,手早已攥住刺过来的手指。

    她是来为陆家求一条生路,既然别人早给他们定了死罪,道歉没用、求饶也没用......那她烂命一条,还有什么可怕的。

    捏在手中的指头何其无助,好像比树梢刚抽出的嫩芽还脆弱,她刚使了点劲向后折去,凄惨叫声已从杜怀月口中溢出。

    很疼吗?

    她还没用力呢。

    陆千景放松一点力道,表情既不狠厉,也不疯魔,神色依旧称得上真挚。

    “我带了纸笔,你现在马上给皇帝写信,让他不要再为难陆家,否则......”

    手指就要断咯。

    她喉咙顿哑,树丛后的面孔一闪而过,她浑身直冒冷汗。

    是望杏。

    望杏还在远处等杜怀月回去,有点距离,但完全能看得清双方的动作。

    她还没天真到认为望杏完全偏向她,如果望杏看到自己主子被人欺负,跑过来一起对付她,或是出去四处嚷嚷她揍了杜怀月,她可就完了。

    “松手!”

    杜怀月惊恐地看着她。

    陆千景脸眼睛一闭,补上一只手。

    两只手同时握住杜怀月。

    如果从远处看,一定会误以为这是一种虔诚、祈求的姿态,就像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住神祗的衣摆那样。

    她脸现玩味,扬声道:“杜姐姐,求您饶了我吧!从前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不要和我计较了!我给你跪下了!”

    说罢双膝一软,好似要跪下,而手上攥着的劲一点没松。

    杜怀月又疼又怒,半个身子不得不跟着低下,用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去推陆千景,可惜徒劳无功:“你要干什么?还不快起来,啊!”

    “啊——”

    陆千景的叫声更大,在开阔的园子上空回荡。

    震天的喊声让杜怀月彻底愣住,她一根手指被人控制,想要挣脱,却疼得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无法自主,完全任人摆布。

    一不留神,就被陆千景转了个弯。

    陆千景勾唇一笑,“杜姐姐,要不要马上在这给你家陛下写封信?否则下场可不是群臣非议,而是断了根手指,你的手指还挺好看的,会弹琴会作画,也不知道那些蠢货御医能不能治好。”

    她的目的从来不是伤人,如果杜怀月能就此作罢,她也会停手。

    “你松手。”

    “放了陆家我就松手,我说了,放了陆家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下跪求饶多没意思,你想把我推进河里也没问题,说不准我一着凉,生场病就死了。”

    她说着,一边往后扭了扭头,杜怀月这才发现陆千景此时已背靠河流。黑沉的夜幕下河水辨不出深浅,静静反着清亮的幽光。

    陆千景依旧笑容满面,“指头要是断了,我猜御医肯定治不好,毕竟他们似乎连失眠都不会治,把你越治越清醒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我会啊。”

    杜怀月脸上本就没多少血色,手指更是像要断掉一样,她忽然觉得她对陆千景太宽容了,和这样的人永远讲不通道理,她想把手指拽出来,却被人拉着向前。

    眼看逼近水岸。

    浅滩被人搅动,水声凌乱作响,像是踩碎了什么东西。

    陆千景踩进了河边湿软的淤泥里,鞋子被浅水漫湿,她低头看了看河面,惊慌失措地尖叫:“杜姑娘饶命啊,我真的没想害过你!”

    喊过完这一声,她惊惶的调子忽小下来,镇定无比,像耳语一样:“杜姐姐,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不要放了陆家?”

    杜怀月眼神涣散,似已被人吓晕,骤然听得“最后”二字,不知怎的醒过神来,定睛一看,她的处境远比陆千景要好,要坠入水里的人分明不是她。

    正好指上的痛感少了许多,她猛地朝前推去。

    陆千景却是没退,顺着杜怀月的力气一拉,劲道猛烈十倍,身子一闪,自己摔回了岸上。

    水声哗啦作响,镜面被打破得四分五裂,砸进水里的人不一会从水下钻了出来,很快又低下去,反复几次终于把头完全露了出来。

    陆千景双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她方才踩在水边的一下,已知这是一个坡度极缓的漫滩,却没想过,她都把杜怀月摔得那么远了,还是在浅水处,粗略一估,才勉强没过腰部。

    她心里划过厌烦,这么浅的水都能呛好几口,笨死了。

    “小姐!小姐!”

    望杏终于狂奔过来。

    一声声惊惧的尖叫吵得陆千景耳朵生疼。

    要不把她一起弄下去算了。

    却见望杏跪下:“李姑娘,求您不要跟小姐计较,她不是有意推您下水的,您能不能帮我救她上来!帮我一下。”

    陆千景忽地笑了,半边脸上波光破碎,霎时布满邪气。

    “好啊,不过下面太黑了,你在岸上等着,我下去。”

    望杏泪流满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陆千景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你这么为你家小姐着想,真是个好丫头。”

    真是好丫头。

    忠心得只会站在干岸上看,装几下都不会,真怕一块和她走进水里。

    不过每个人都惜命,这有什么错。

    等到漆黑的水鬼挣扎着靠近,陆千景朝水里走了几步,水过脚踝,她弯腰递出一只手,水里的人一把抓住她,没有片刻犹豫。

    陆千景仍是拽这杜怀月一指,强行把她逼停,撩开覆在她耳上的头发,用极低的声音道:“杜姐姐别乱动哦。我是让你把我推进河里,你怎么自己掉进去了?水冷不冷啊?你答应放了陆家,我就让你上来,他们总说你身子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再泡久一点,可能就要病死了。”

    杜怀月冷得直打寒战,突缝惊变,在河水里艰难爬了几步就已精疲力尽,水没过她的身子,破布一样伏着。

    陆千景也不心急,杜怀月是众星捧月的才女,有点文人风骨,一身傲气不是能轻易折断的,她突然觉得自己手上的筹码多了一些,得寸进尺提要求道:“杜怀月,你放了陆家,再求我,我就把你捞起来,如何?”

    “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命没有我家人重要,不过的确如此,随你怎么想。”

    水里的人还不回答,陆千景蹲得腿有些麻了,正想松手站起来,肩膀突然被什么人碰了一下。

    “阿景,你们在做什么?”

    陆千景一愣,身子被人碰到,原也没被撞得很厉害,但蹲得太久,惊愕之间歪到一旁,无声无息地跌坐到了水里,掌心下的河沙随着河水流空,很快又有新的一堆填补进来,粗粝的摩擦让她找回些理智,心里有个声音疯狂质问。

    你真的想要她死吗?

    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不把她捞上来。

    她坐在水里,默默看着江映把杜怀月从水中拖出放到岸边,望杏哭着扑过去,“小姐,小姐你还好吗!?你说句话啊!!”

    陆千景盯着这对悲惨的主仆,控制不住颤声大笑,阴森的笑声震得望杏不敢出声。

    “阿景?为什么要把她推下去!”

    “别这么叫我,你怎么来这的。”

    望杏一直在这,能有谁去通风报信。

    她隐约有些懂了,这里看似只有他们几人,其实婆娑的树丛里不知藏着多少眼线,她们一直被人尾随。

    她被人咒骂的时候他不来,她被人推到岸边他也不来,等杜怀月落水,他倒是比谁都快。

    “让开,你别管我的事。”

    江映被她一手推开,又走过来重新再她身边蹲下,语气中含了怒意:“你知不知她都要死了。”

    他的声音震得陆千景耳中嗡嗡作响,她心中越来越阴暗,死了又如何,与他有什么关系。

    “谁让你救她!”

    江映眼里闪过一抹错愕,随即满是不可置信,他抓住陆千景一只胳膊,厉声道:“先起来。”

    陆千景仿佛完全听不到,眼里只看得见躺在水边的浮尸,不还是没死吗,“你急什么,她死了就死了,和你有关系吗?”

    “真的是你推下去的?越来越不讲道理,都要杀人了还哭,起来。”

    陆千景拨开他,湿了的碎发黏在鬓角,一张脸更尖更冷。

    “她活该。”

    江映冷冷道:“那也不能这样乱来,是谁让你害人,赵清如吗?她真是厉害啊,让你做什么你就听,要你杀人都没有一点犹豫?我真的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变得......”

    “我怎么样?”陆千景只觉得双手发抖,双眼辣得生疼。

    “原来还当你是脾气坏些,现在人都敢杀,真的是......到现在还觉得很对?不哭了,先回去好不好?”

    江映定定看着她,心突然疼的痉挛,像是钝刀慢锉。

    他为什么不多想一下,为什么要继续刺她。

    陆千景抹了把脸,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道泪痕,她怔怔地想着,是啊,她哭什么,现在无论怎么看,她才是要杀人的狂魔,居然还有脸哭,简直荒唐得不行。

    但她真的难受到了极致。

    强撑着她来王府求情的唯一理由是陆家无罪,好像这样就永远有转变的可能。

    原来无罪也能变成有罪。

    “走开!走啊!”

    她喉咙里发出疯子一样的怒吼。江映眼睛似乎布满血丝:“行,行,既然喜欢那就继续留在这里。”

    他一手把人捞起想放在膝上,陆千景奋力狂挣。

    望杏突然调转过来,惊恐地看着少女从男人怀中跌落。

    他居然真的把她丢进水里!

    “江大人,江大人,你为什么不问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你妻子,你就这么想让她去死吗?你明明知道她从小身子就不好,生点病都可能没命,江大人,枉我从前还觉得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李姑娘,你说啊,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陆千景怒道:“有什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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