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南部的群山中,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山野民房门前,马车缓缓停下。

    李谊步下马车,就看见一旁参天的古柏后,赵缭一闪而出。

    “进来吧。”小院用栅木围着,院门不足一人高,半掩着一推就开。

    “不用了,我在此处等你。”能让须弥赶千里路来见的人,说的定也是要紧话,李谊无意打扰。

    “你站这么远,我不放心。”赵缭已经推开了院门,“不是什么要躲着见的人。”

    李谊闻言,这才跟着进了院子。

    比起亭台楼阁、花鸟林木的雅致,这小院可以说把一点土地都用到了极致。

    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田畦中,种着紫色的茄、橙色的瓜、绿色的彩,色彩丰富得不输一片花田。

    菜地旁用矮栅区分出的区域中鸡鸭鹅等各类家禽叽叽喳喳、嘎嘎喔喔,别有一番朴实的生机。

    还有搭成二层小楼的猫窝狗笼、绿意褪去的葡萄藤,都诉说着院子主人淡泊的乐趣。

    “你等我一下。”赵缭走到屋前,回头对李谊道:“应该不会很长时间。”

    李谊立在院中央,正低头饶有兴趣看菜地的蔬菜,闻声抬头道:“你慢慢来,不着急。”

    赵缭推门而入,屋内因檐低而在日头正好的时候,仍显得幽暗。

    木质家具呼吸的味道下,淡淡的药香比任何熏香都悠长。

    “你从来贸然闯入陌生人家里,都这么自然的吗?”赵缭转身关上门时,背后的躺椅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再往里走一步,我会毒死你。”

    躺椅面对着窗户,背对着赵缭,看不到陷落在里面的人,只能听出这个声音带着午睡刚醒的慵懒,以及被搅扰的不悦。

    可在他身后,脚步声没停,反而越来越近。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有这个本事咯。”那人扶着躺椅把手,起个身就乏得“嘿嘿呦呦”,转身看到赵缭时,没忍住把内心活动说了出来。

    “怪事,是个姑娘?”

    从她靠近院门时,他就感觉到了一股独特的能量,没想到居然来自一个看着纤细的姑娘。

    “你想做的事情,只有我能帮你做到。”赵缭不想让李谊等太久,一点过渡都没有,直白开口。

    “哦?”瘦削得有些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故作感兴趣的样子,“我想要一百两黄金,拿来吧。”

    边说着,他就摊开了手。

    “我是须弥。”赵缭脱口而出,毫不遮拦地自报家门。

    男人慵懒的不可察觉得一紧,又很快舒展开,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挠了挠脖子的痒痒后,顺势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火折子,一边仍旧懒洋洋道:“身如芥子,心藏须弥,好名字啊。”

    说着,他打开把玩两下的火折子,向香盒上的线香顶端凑去,“不过有这么好名字的外乡姑娘,大老远来寻我一个乡野村夫是有何事呢?”

    他向窗外瞟了一眼,“尤其是还带着夫君,我可更不感兴趣了。”

    “不用点毒香。”赵缭冷冷看着将被火舌碰上的线香,负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将一把匕首放在桌脚。

    “如果你不想和我做这桩交易,我任你取我性命。当然……”赵缭又将手负回身后,“我也会取你的性命。

    但你应该明白,能拿你的命换我的命,你不亏,和濯郎中。”

    “哈哈……”目的和身份同时被拆穿,男人没有尴尬,只是转身回来时,慵懒一扫而空,所有心绪都凝结在紧皱的眉头,和压下的眼眸中。

    “你要是知道,你是我最想杀的人,就不会来找我,还说什么做交易。”和濯的声音已很不善。

    “没错,屠我全家的是漠索人,可要不是你养寇自重,漠索人没这个本事!”

    “拿我做敌人日日憎恶,会让你心里更好受吗?”赵缭轻蔑地问道。

    “你说什么?”

    “王朝中心失去掌控力,边角处自会生乱,漠北的统一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不论是谁掌控了漠北,乌图卓应山里著有《血经》、最善治疗血疾,据说可以‘化枯木为春树’的和氏家族,都会被最缺郎中的漠北招纳。

    而不论漠北的谁来招纳你们,你们也都会以命相抗。

    所以,你们家族被灭亡,不是因为区区一个我,而是命运的必然。”

    “巧舌如簧!”和濯大怒,“你不过是为一己私欲,行下滔天恶行的恶鬼,别美饰自己!”

    赵缭被骂也不恼,没有任何情绪地,直截了当抛出筹码:

    “我拿漠索部全族的人头,来祭你和家流的血。”

    “什么……”和濯愣住的瞬间,燃起的气焰也渐渐熄灭。

    “听不懂吗?”赵缭不耐道:“男女老少,所有流漠索部之血的人。

    当然,你要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他们的马匹、牛羊、猫狗,我也都可以提头给你。”

    和濯方才扬起的手僵在一半,只觉得每个字都熟悉的话语,他怎么有一点听不懂。

    她轻飘飘提起的、用以交换的,可是上千条人命。

    “如果是平时,我可以等你想,但是今天不行。”赵缭看了眼窗外,“有人在等我,我不想拖延时间。

    虽然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不是你一直想做到的事情吗?

    你也知道,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和濯终于回过神来:“你要什么?”

    “这是症状,给我一个万全的方子。”赵缭从领口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就这么简单?”和濯不可置信。

    “你先看看。”

    和濯接过来拆开,刚松开的眉头就又紧了起来,抬头看了赵缭一眼。

    “你中过蛊毒?”

    不愧是和氏家族百年来最出名的天才,在药毒两道都名声大噪的神医和濯。

    “与此何干?”

    “看来是为你了。这个病症的主人,行过换血之法,还用了散血引,才会是这个结果。”

    赵缭骤然一怔。

    这么长时间,赵缭始终没有弄清楚,李诫给自己下的愧怍蛊毒,怎么会一夜之间解毒。

    其实,就算到了质期,李诫也不会给她解药的、任她离开,赵缭早就明白。

    所以,她早就做好和蛊毒长期共存,直到死于蛊毒的那一天到来的准备。

    可是,那么恐怖难缠的蛊毒,解得莫名其妙。

    赵缭心里也预设过无数个答案,可没有一个,和岑先生相关。

    岑恕,怎么会呢,他只是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

    他怎么会发现自己的毒,又怎么会解毒之法呢。

    直到此时,赵缭才发现,当她的脑海里出现络石层映中,那个青衣白衫,像一场春雪落下的人时,血管里的血液好似有些异样的感觉。

    像是呼应。

    “是他吧。”和濯看向窗外。

    那是一个与晦暗逼仄截然不同的世界。

    秋高气爽、日光明媚之下,瓜果初熟、绿叶将凋之中,一袭白衣的男人俯身蹲着,挠着小猫的脑袋,周身萦绕的温和像一条水质的飘带,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赵缭也回头去看,很快回过头来。

    “不是他。”

    “须弥就是这样的形象吗?还没开始交易,就开始撒谎。”

    “真的不是。”赵缭眉头微蹙,“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吗?”

    和濯耸了耸肩,像是在说“那谁知道为什么”,随即道:

    “我不是阎王,那些什么‘化枯木为春树’的传说,纯属传说。

    换血是逆天之法,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赵缭直直盯着他,等他的下文。或者说,逼他的下文。

    “好吧……但我可以延缓他的终局。”

    “多久?”

    “五六年?三四年?一两年?生死的事,这谁说得好。”

    和濯能感觉到面前的空气凝住了,立刻补充道:

    “你也别觉得亏哈。”和濯扬了扬手里的纸,“能延几年我不知道,但要真是这个情况,他活不过今年的。”

    说着,和濯看了眼窗外,意味深长道:“现在,可已经是秋天了。

    而且对须弥这样的人来说,就算用千条人命去换他一年时间,你不换吗?”

    “好。”赵缭终于开腔,“开方吧。”

    “那你给我的东西呢?”

    “还不是时候,但你应该信我,因为除了信我,别我选择。”

    “不不不。”和濯摆了摆手,指着窗外,“你可以用他的命给我起个誓。”

    “难道你真的指望违约的人,自有天雷来劈?

    就你这句话,我很难不怀疑你的脑子以及医术。”

    和濯不恼,只阴阳怪气道:“你也别无选择。”

    赵缭眉头蹙起,“这里面没有他的事,为什么要用他起誓?”

    “谁知道呢。”和濯晦暗不明道了一句,不知道在回答赵缭说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好。”赵缭难得妥协,“屠灭漠索全族,如我有违,让他不得善终。”

    “很好,但就像你说的,除了誓言之外,我还要点实在的东西。”和濯随手从身后的桌上,拿起一个空笔洗,“灌满它,用你的心头血。

    我要用你的心头血,浇灌我和氏陵墓的坟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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