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濯说话时,双眼紧紧盯着赵缭,想看她的反应。

    赵缭接过笔洗的时候,既没有惊讶、愤怒,也没有犹豫,从容地拿起桌角的匕首,反手一刺,准准刺入心口偏处。

    “可以。”匕首又往进推了一指节的深度后,赵缭才答应道,露出的眼周顿时失去血色。

    可眼神,不曾动摇的平静。

    和濯看着赵缭,半天才沉沉道。“我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须弥了。”

    赵缭嘴角扬了一下,只多了几分惨白,“你听到的须弥,不是个不计代价的人吗?”

    和濯也笑了,“好了。”

    他不过在试探,看她要救的人,对她而言是不是真的重要。

    “匕首给我。”

    赵缭拔出匕首,和插进去一样痛快。

    “我会把这把刀祭在和氏坟前,等你拿漠索的人头来换。”和濯接过沾血的匕首。

    “在我有生之年,如果你没有做到,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小情郎,毒死他给我陪葬。”

    说完,和濯走到桌前,抽出一张纸,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就开始笔走龙蛇了,很快递来一张方子。

    “再帮我誊抄一份。”赵缭没接。

    “不是……我要不要也看看你的病?”和濯满头无语,“你买大饼呢,要完一张还要一张的?”

    “多谢!”赵缭双手抱拳,懒得废话。

    和濯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是又抄了一张,一并甩给赵缭。

    赵缭将一张纸折好,好端端收进怀中,一张纸就拿在手上扬了扬,“等我的消息。”

    说完就要走。

    “须弥。”和濯叫了一声,劈头盖脸扔来一个瓶子。“止血药。”

    “谢了。”赵缭接住瓶子,大步走出屋子,关上门。

    院中,李谊正蹲在地上,敞开荷包给猫猫狗狗分果脯子吃。

    好天气,好地方,好风光。配得上这许多好的人。

    赵缭走向他的脚步慢了。

    李谊明明是皇亲贵胄,可他在这温馨朴实小院中的融入程度,让人甚至能坚信,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也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在过这样平凡安逸的生活。

    李谊听到脚步声抬头,眼角的笑容登时消失了。

    “你受伤了?”

    须弥的心口处裂开一个缝,在黑衣上毫不明显,连一分肌肤都没有露出,只是淋淋的血还在流。

    “没有。”赵缭掏出一个手帕,将瓶中的药倒在手帕上,按在伤口上。

    “事情办完了,走吧。”

    李谊站起身来,道,“先去寻个郎中吧。”

    “刮着钉子了,皮外伤而已。”赵缭毫不在乎道,一边走着一边岔开话题道:

    “不过……辛苦赶了这么多天路才到这里,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来做什么?”

    几天时间,两人也见过面,但对此行的目的,李谊始终没有问过一句。

    李谊从袖口掏出自己的手帕,连同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来,“口服,有总比没有强。”

    赵缭倒出一颗药丸,想也没想就扔进口中。

    “你想告诉我吗?”李谊转头看着赵缭。

    “不想。”赵缭脱口而出,“也不能。”

    “那我不好奇。”

    赵缭笑了一声,将手上拿着的纸递给李谊:

    “可能不对你的症状,但总不能让你白来一趟。”

    说是送礼,倒不如说是为了还自己的人情,也不考虑适用程度,强行将人情转嫁。

    知道自己的命数以后,李谊就再没想过要治病。但此时还是接过药方,接过她生硬的人情,收入怀中。

    “多谢将军,这趟确实来的很值。”

    原来李谊也是会睁着眼说瞎话的人。赵缭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笑了一声。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到马车边。

    “七皇子上车吧,盛安再见。”赵缭长揖而下。

    李谊也躬身长揖。“盛安再见。”

    李谊上车时,须弥还在车边虚扶了他一下。等他上车后掀开车帘再看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而再见须弥,已是半个多月后的盛安城。

    在进宫面圣之前,李谊特意专门回住处沐浴更衣,将远行多月的风尘仆仆褪去。

    在启祥宫门口,须弥立在一侧。

    “末将恭迎七皇子回宫。”

    须弥是和自己同时回的盛安,甚至直到自己回住处梳洗时,她都在周围守候着。

    这一路的辛苦,须弥只会比自己更多,在暗处不知化解了多少次危机。

    但此时她立在一旁,或许是因为又穿回观明台首尊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有棱有角得挺拔着、一丝不苟着,看不出一星半点舟车劳顿、日夜兼程的疲态来。

    “多谢将军。”李谊躬身行礼,真诚道谢。

    赵缭侧身让过他的礼,展臂向宫门内迎道:“请入宫门,陛下在等了。”

    “好。”李谊点点头。

    看着李谊因为越来越远、显得越来越小的背影,赵缭心中一阵怅然。

    对李谊而言,接下来才是此行最危险的一段。在那里,没人能再保护他。

    他越平静、越坦然,就显得这宫城越大、越脏。

    “微臣参见陛下。”李谊双手跪呈奏折。

    屏风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走出来的却不是应该走出来的高内侍,而是宣平帝。

    即便已经数月没有在群臣面前露面,宣平帝的一身黄袍却像是从未离身那样,规整得穿着。

    宣平帝没有下高台之阶,更没有准备拿李谊呈上的奏折,也没有让他起来。

    他只是慢悠悠走到屏风外,坐在很长时间以来只做象征用的,空荡荡的龙椅上。

    他一手搭在椅侧,整个身子的力量都落在胳膊上。

    因为最大可能避免与日光或月光的接触,宣平帝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好像在水底沤了许久的石头。

    呈现出心理上,而不是病理上的病态。

    李谊低头跪着,将奏折举过头顶的手缠绕上微小的战栗。

    尽管看不见,但李谊仍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帝王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寸打量着。

    像是在探究一册第一次见的天书。

    越是看不出、看不懂,就越要看,看出端倪,看出所以然。

    过了不知几度春秋,宣平帝才悠悠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

    “李谊,不管谁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你都不可能上去。你明白吗?”

    此时,李谊觉得自己举着的不是一张奏折,更像是举着一口鼎。

    “明白。”

    宣平帝撇了一眼李谊跪捧的奏折,声音更冷了。“这是你明白以后,会做出的事情吗?”

    此行九死一生,李谊承受着虞党歇斯底里的反扑,几度命悬一线,才得到这样的结果。

    翻开它,看到的是虞氏一族在荥泽的罪证。

    可不用翻开它,皇帝就能看到李谊的野心。

    李谊低垂着头,早知有此情形,真的听来,还是心中苦笑一声。

    “回话。”宣平帝盯着李谊,扬了扬声音。

    问心无愧四个字,李谊说了太多遍,倦得连再提一边的心力都没有了。

    李谊僵直的身姿,缓缓垂落地面,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背落在额前,奏章仍双手捧着。

    “微臣有罪。”

    说完这四个字,才是李谊这一路下来最累的时刻。

    有一种整个人都塌陷后,五脏六腑都沉入地里的感觉。

    这个回答显然也不能让宣平帝满意,他又看了李谊半天,才道,“拿来吧。”

    高内侍闻言,立刻无声着上前,从身侧取过李谊呈上的奏折,走回皇上身后,躬身捧上。

    宣平帝仍旧没接,显然比起奏折里的内容,他对底下叩首在地的人更感兴趣。

    “比起你从前的样子,你现在的直白虽然其心可诛,但至少没那么让朕恶心了。”

    宣平帝慢悠悠晃入屏风后,李谊又跪了许久,高内侍才无声无息地靠近,俯身想搀扶李谊。

    “兰台大人,陛下在看折子了,您回去吧。”

    虽是搀扶,但高长荣的手没敢碰到李谊。

    他自以为以自己的阉人之躯,不该碰碧琳侯。

    “好。”李谊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伸手轻轻扶在高长荣的胳膊上,只是站起身来,后牙就险些没咬住。

    就是如此,李谊还是记得对高长荣道:“多谢高内侍。”

    李谊走后半天,高长荣才收回手。指尖缠绕的,是屡屡清风。

    看似是他扶了李谊,但他总感觉,李谊也在暗中轻轻扶了自己。

    。。。

    李谊缓慢地走在出宫的路上,手指将衣襟捏得指腹发白,好似能获得一些不倒下的力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一人唤道:“七皇子,请您留步。”

    李谊转身,是一个衣着锦绣清丽、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问七皇子安。”女子尽管跑着过来,但仍仪态端正、衣容齐整,行礼之姿更是优雅。

    “问虞姑娘安。”李谊欠身还礼。

    这位便是虞沣次女,养在皇后身边的虞意言。

    在李谊五岁那年,被订为七皇子妃,又在李谊十岁那年,由虞沣亲自跪请陛下,解除婚约的虞意言。

    但其实从头到尾,李谊约莫好像只见过她一次。

    今日要不是在宫内遇到,而宫里这副打扮的女子只可能是她一人,李谊是认不出她的。

    比起曾和自己有婚约这一层,面对虞意言时,李谊先想起她是虞沣的女儿,虞氏的女儿。

    而他刚从荥泽回来,矛头所向,就是虞氏。

    想到这层,李谊以为她是担心家族,来打听一二,心中便已想好答法。

    然而虞意言所问,和李谊所想,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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