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夹着纸灰的轻烟抚过李谊的双眼时,是轻柔的,是催人泪下的。

    但如漩涡一般向天上冲去时,滚滚浓烟又像是怒吼的巨人。

    好像在诘问苍天,为何不辨是非,为何要让仁者遭劫难,让忠者受毁谤,让清者负罪孽。

    当最后一缕烟也融入长天,最后一片纸灰也散入无言,李谊直跪的脊梁缓缓吹落,俯首在地,以额叩首。

    直到此时,李谊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很少去思及亡人。

    不是因为自己故去的亲人,大多不能去想。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被纯粹且无力的想念包围,那些想念的末梢伸向他时,再遥远,也还是带着温度。

    这个温度会让李谊突然意识到,他很长时间以来坦然承受着的一切,不是生来如此。

    他也曾是温柔母亲的儿子,是老师视若亲子的学生。

    不知叩首多久,李谊直起身来时,一阵天旋地转,好似将他拽入河中的世界。

    秋高气爽依旧,人声吵嚷依旧,只是他在水下。

    没了声音、没了颜色、没了温度。

    只有时过境迁的孤独。

    直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一只伸进水中的手,拉着李谊的意识浮出水面。

    李谊循声看去,只见江荼正低着头专注地画葫芦瓢,一群孩子围着她,都低头看。

    “好看吗?”江荼画完,笔都还没放下,就兴冲冲地举起来给孩子们展示。

    孩子们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唧唧呱呱说着什么。

    “啊……不好看吗……”江荼撇撇嘴,仍然兴致勃勃道:“你们这群小鬼懂什么,我觉得很好看啊!”

    只有小结巴友华梗着脖子,大声道:“好……好看!特特特别好看!这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羊!”

    “你真好啊友华!”从来不在人前说话的友华,为了自己开了口,江荼拿着笔的手捧住脸,一脸欣慰。

    但还是道:“可这是我的自画像。”

    “啊……”友华抠抠头,本就不顺溜的舌头更打结了,“嗯……阿荼姐姐画得就是好看……”

    江荼笑着点了点他的小脑袋,拿了个最大的葫芦瓢递给他,让他也画。

    友华是最内向的小孩,让了半天才涨红了脸拿起笔,边画边道:“可……可是我不会作画……我肯肯定没……没有阿荼姐姐画的好……”

    然后,江荼就拿着半个画着栩栩如生大凤凰的葫芦瓢,陷入了沉思。

    李谊看着吃瘪的江荼,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嘴角却不自觉得扬起微小的弧度。

    江荼正和孩子们说话,一转眼看到李谊正看着自己,登时高高扬起还抓着葫芦瓢的手,用力挥起来,笑容在瞬间绽到极致。

    甚至隔着这么远,李谊觉得她鬓上的桂花香都传过来了。

    赵缭放下葫芦瓢,拎起小筐子就向着李谊跑去。

    落色的山坡,清爽的山风,跑来的女孩,鬓边随风舒卷的碎发,提着的裙摆如花苞一般。

    扑面而来的生机勃勃。

    李谊心上最后一点沉入水中的湿漉,也消失不见。

    秋高气爽的全世界,终于在江荼身后,徐徐展开。

    “先生,您烧完纸衣啦?”赵缭“咕咚”一声坐在李谊身边,带着终于等到他的开心问道。

    好似一点没有察觉他还泛着红的眼眶。

    “嗯,还剩一点点。”李谊的眉眼软了,在侧身将最后一件送入火中时,暗暗拭了拭眼睛。

    “那该到下一件大事咯。铛铛—”赵缭捧出盘子,“吃红豆糕!”

    “好。”李谊笑着点头。

    “吃红豆糕啊,就要加多多多多的糖霜才好吃。”赵缭捻起一块糕,在旁边的糖霜里狠狠打滚,恨不得把所有糖,都给李谊沾上。

    李谊笑着看认真给他沾糖的江荼,好像要用蔗糖对抗他心里的苦伤。

    她什么都能看出来,她只是不说。

    当她意犹未尽把糕递给李谊时,才发现沾满黏黏糊糊的糖霜,都没有拿的地方。

    “我拿帕子给你包一下……”江荼正要从袖口掏手帕,李谊已经接了过去。

    一口下去,不喜欢的甜食的李谊才发现,对抗实际的或虚幻的苦,原来蔗糖都可以做到。

    “真好吃。”李谊由衷感慨。

    “好吃吧好吃吧!”赵缭眼睛晶亮得连连点头,满脸的小骄傲。

    “做起来一定很复杂吧。”

    “不复杂不复杂。”赵缭大手一挥,“我街上买的。”

    李谊差点噎住,笑出声来。

    “买的怎么啦,会挑也是我的本事嘛。”赵缭说着,又亮出自己画的半个葫芦瓢来。

    “怎么样,快来发表一些高见。”

    李谊认出来,这是江荼刚刚给孩子们展示过的,她的自画像。

    果然很像羊。

    “好看。”李谊脱口而出,“很有你的神韵。”

    “哇先生,你太有品味!……”江荼正大加赞扬,突然毫无征兆地话头一转,“你是不是刚刚听到我们说话了。”

    “没有。”李谊一脸认真地胡说,“画得好,自然能看出来的。”

    赵缭撇着嘴盯着李谊看,李谊又煞有其事点点头。

    “好吧好吧,我们岑先生怎么会说谎呢……那该你画咯,一会我们要放葫芦船的。”

    寒衣节为什么要放葫芦船。李谊还是没搞明白。

    但擦净手后,还是就着赵缭递过来的葫芦瓢和笔,一丝不苟画起来。

    那时,天蓝蓝、风轻轻、草茸茸,江荼与他比肩而坐,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笔尖。

    李谊余光出神的这一刹那,恍然大悟为什么人们喜欢节日,也需要节日。

    哪怕是寒衣节,这种自带悲色的节日。

    “大作啊……”赵缭感慨了一声,满目疑惑,“所以这是什么?牛吃草?”

    是从鄂国公家探花宴回来那日,李谊走出屏风就看见的,江荼蹲在地上逗小猫的画面。

    “嗯。”李谊笑着点头。

    “真是?不是吧……”江荼左右端详,在这奇幻的笔触下,感受到了命运的公平。

    “就是。”李谊站起身来,握拳将胳膊递过来,“我们去放葫芦船吧。”

    这是李谊第一次称呼他们,为我们。

    赵缭很喜欢这个瞬间,扶着李谊的胳膊站起来。

    无数的葫芦船在辋河中越行越远,带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愿望,行得跌跌宕宕。

    “先生许了什么愿?”江荼回头。

    “嗯……希望我们都身体康健。”李谊反问:“你呢?”

    “……”赵缭想了一下,展颜道:“希望每天都像今天这么开心!”

    恰恰相反。

    她求:愿先生,长命百岁。

    他求:愿今日,常入梦来。

    。。。

    从县上看完烧法楼,天已黑透。

    在上马车之前,江荼突然道:“先生,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李谊也不问去哪,只道:“好。”

    直到随着江荼爬了半个时辰的荒山,李谊也没问缘由,还是赵缭没忍住,问道:

    “先生,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去看秦姑娘。”

    “……”赵缭语塞一瞬,岑恕还真是了解她。

    这半面山,几乎是蓝田县的天然坟场。高高低低的坟冢星罗棋布。

    但秦符符的坟非常明显。

    不论是坟丘上,还是墓碑边,长满各色的花朵,像一座小花园。

    这些话不是野花,都是需要悉心养的,一看就知道江荼来得多么经常。

    将花花绿绿的纸衣送进火堆时,很少在江荼脸上消失的笑容,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先生,你回盛安的时候,有听说过傅思义的消息吗?”江荼突然看着火堆开口。

    “嗯……听过一些……”李谊如实道。

    “他过得好吗?听说他成亲了,和新婚妻子过得幸福吗?”隔着燃烧声,江荼的声音冷得盖着霜。

    李谊想了一下,道:“在傅思义和虞氏大婚的当晚,有人闯入新房,重伤了傅思义。”

    李谊不想细说其中血腥的细节。

    实际情况,是那场虞氏贵女与新科进士举国瞩目的婚宴,新人入洞房后,有人进入新房,捆住绝望的新娘,割开了新郎的脖子。

    那日,包括刑部众官员、金吾卫将军近百外文武大臣都在席上,更遑论宾客无数。

    可就让刺客堂而皇之地来了,又堂而皇之地走了。

    直到第二日,仆妇喜气洋洋开门,准备伺候新婚小两口洗漱时,才发现流了一夜血,只剩了一口气的傅思义。

    以及被堵着嘴,一晚上哭哑了也喊哑了的虞境暄。

    虞境暄和傅思义都一口咬定,来的就是须弥。

    因为她根本没有做任何遮掩,甚至割开傅思义的脖子后,还拿着小瓶子收了些他滴的血,极端嚣张,极端有恃无恐。

    然而暴怒的虞沣调动一切,疯了一样要整死须弥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丝一毫须弥来过的证据。

    甚至须弥在“蒙冤”后,当场就能拿出滴水不漏的证据,证明自己当时在启祥宫里面圣。

    虞沣最宝贝的女儿,在大婚大日受此大难,丢脸丢到昆仑山外,他却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

    这一下,直接把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不老松气倒了。

    更别提傅思义,自那日大出血以后,传说得了一种听到珠帘相碰,就大小便失禁的怪病。

    “是谁做的?”江荼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吃惊地转过头来时,目光被火光映衬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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