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用问,李谊就能猜到今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晚膳时,李谊喝第一口就发现,自己茶杯在迷药中浸泡过,他便将茶水都浇在了袖中。

    那时他便想到,今晚设的局,应当是将自己迷倒,然后第二天早上被发现他强——暴了一名宫女。

    宫中的女子都是陛下的人,与宫女不轨,是死罪。

    当时李谊心中就暗暗想:虞沣真是年纪越大越沉不住气了,这才刚刚解决了卓肆,就迫不及待要对自己下手。

    只是李谊没想到,爬上床的,不是宫女,而是虞意言。

    这肯定不是虞沣的授意,那就只能是虞意言自己自作主张,换了原本要来的宫女。

    虞意言从小在宫中长大,这点偷梁换柱的本领,她还是有的。

    此时,虞意言已穿好了衣服,垂着头低声唤道:“殿下……我还想恬颜再问一个问题。”

    “说。”李谊没回头。

    “殿下,有心爱之人了吗?”

    李谊冷声道:“有没有,都与姑娘无关。”

    虞意言问这话时,李谊想到了秦符符。

    秦符符就是被虞意言的亲姐姐设计害死的,虽然他不愿因此揣测旁人,但有只要想到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有人想把江荼也变成秦符符。

    李谊的脸冷了,心也冷了。

    虞意言万念俱灰地笑了一声,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砰”的一声怔怔坐在床上。

    那边,李谊已经检查了所有门窗,确定全部被封死,没有破开的可能。

    “都封死了,只有明早才有人开。”虞意言麻木道,说完补充道:

    “明早就算有人进来,看到殿下与我这个样子,也不会误会殿下的。我也会力证殿下的清白,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恬不知耻……”

    说到后面,再麻木的人,还是掉了眼泪。

    这时,黑暗的屋中,幽暗的灯火缓缓亮起。

    虞意言抬头,只见李谊点燃了烛台,随后从抽屉中拿出一盒桂花油,扬手泼在落地花罩上挂着的纱帘上 。

    “殿下您……”虞意言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谊。

    “躲在门后,等门开后人涌进来救火时,趁乱再出去。”李谊沉声说完,引着火苗爬上了纱帘 。

    “出去以后,值得倾心的人、事、物太多了,别再想起我了。”

    冷漠,但慈悲。

    霎时,大火四起。

    虞意言没想到,她都这样做了,要拉着李谊身败名裂了,李谊还是给了她机会,让她心怀腌杂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火光之中,虞意言的泪却干不了。

    谁会有你值得。

    宫内走水,可是天大的事。殿门果然被打开,许多人冲进救火,没人看见,虞意言神魂落魄地离开。

    李谊趁此机会,仔仔细细排查了服侍公主和郡主的宫人,揪出不少心怀二主者,这才放心出了宫。

    。。。

    代王病重,又在宫中遭遇火灾,皇上亲自挑了补品,着高长荣送到代王府。

    盛安城中的群臣贵族一看,纷纷以探病为名送上礼品,只是一律被谢绝,连代王府都进不去。

    黄昏时候,坊市中已经没多少人,代王府前也只剩最后一队人。

    “殿下多谢虞相,只是殿下有令,不可收受礼品,还得劳您再辛苦带回去。”鹊印在门口施礼谢道。

    抬着箱子的侍卫们不语,只是垂首侧身,从身后之人走出。

    那人带着兜帽,走上来时,抬眼看了鹊印一眼。

    鹊印登时睁大了眼睛。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虞沣本人。

    “殿下清高,不收礼品,但我家主人千叮万嘱,一定要探望殿下病情,才好安心。”虞沣冷冷道。

    鹊印正不知道怎么办,岑伯从身后让出,向内迎道:“您请进。”

    虞沣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抬步跨入府后,王府大门落下。

    “虞大人,您这边请。”岑伯将虞沣引到一殿门口。

    虞沣进去,只见外间空空,屏风内却有灯火,便想着李谊应该在里间卧病。

    于是,行跪礼道:“老臣虞沣,参见代王殿下。”

    屏风内,没有任何声音,而空旷的殿宇,还在咀嚼虞沣的尾音。

    虞沣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冷遇对他而言,实在不足为提,他接着道:

    “在殿下病中前来搅扰,老臣实在有愧。但有些事情,老臣心想,还是当面和殿下释明得好。”

    “什么事。”

    清冷的声音传来,却不是从屏风内,而是从虞沣身后。

    虞沣瞬间脊梁上汗毛都耸起来了,连忙跪着转身,就看见李谊不知何时出现,就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椅子上,一点声息都没有,正沉默着看着他。

    “殿下。”虞沣又行一礼。

    而素来面对旁人行礼,身子才落下就要将人扶起的李谊,此时受着虞沣的大礼,一点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李谊垂眼看着虞沣,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扬了扬下巴让他说下去,连口都没开。

    虞沣没解释荥泽占田的事,没解释宫中大火的事,更没提起荀煊和卓肆的死,开门见山道:

    “殿下,老臣愿助您一臂之力。”

    李谊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直了起来,“虞相知道我想要什么?”

    “是。”虞沣点头。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听过您这话吗?”李谊仍是笑着。

    那是虞沣的亲妹妹和亲外甥。

    “知不知道,也不可能了。”虞沣坦然道:“太子殿下,从来不是皇上心中的储君人选。

    立东宫时,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是当时就觉得没可能了,还是现在,才觉得没可能了。”李谊问道,声音中一丝笑意都无。

    声音还是那个清润的声音,人还是那个清癯的人。

    但虞沣鬓边,冷汗连连。

    李谊一直太温润、太谦和,让虞沣几乎都意识不到,一个十岁时就坐过龙椅的人,一个年少就成为众矢之的的人,一个顶着毁誉成长起来的人,该有多强大坚定的心性,才能走到今日。

    这也是卓肆死后,虞沣立刻要对李谊动手的原因,以及失败后,立刻亲自找上门来的原因。

    虞沣沉默片刻,正要开口,李谊却先轻描淡写道:“起来吧,虞相。”

    虞沣站起身来,知道自己必须直面李谊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了。

    “殿下……”虞沣艰难开口,“如果只是老臣一人之事,老臣百死无悔。

    但现在,如果这些事情被揭开,陛下震怒,只怕引发的结果比十二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荥泽占田之事,还是卓肆手里的证据被掀开,牵连之人数之不清,而以皇上的多疑之心,又是人咬人、人吃人。

    无论是荀煊还是卓肆,收集证据后没有立刻告发,就是因为比起虞党的恶行,陛下的怒火会带来更大的恶果。

    到时候层级严查、暗卫横行,有大罪的、有小罪的、没罪的,都要遭殃。

    而朝堂,已经真的再经不起这样一次动荡了。

    李谊心中无奈又恍然地叹了口气,原来虞沣就是拿生民动荡做要挟,套死了荀司徒和卓肆,让他们前顾后盼,不敢扔出证据,给了虞沣时间,把他们拖死。

    现在,虞沣又来故技重施了。

    虞沣见李谊不说话了,料想他心中有所动摇,故意放低姿态,将自己的垂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殿下恩准,老臣愿意辞官还乡,再不问朝事。”

    “还乡做什么?”李谊轻描淡写地反问:“做荥泽的土皇帝,继续鱼肉百姓吗?”

    这话直接戳中了虞沣的肺管子,他的姿态瞬间腾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要是荀司徒知道,他沉默至死守护的朝堂平稳,被殿下轻易舍弃,又是几万人下地狱时,会不会痛心疾首。”

    “虞相在做那些事情时,有想过几万人下地狱这个结果吗?”李谊不动声色,看着虞沣的眼睛一步不退让。

    虞沣哑然。他拿这套说辞去说服荀煊和卓肆,轻易就让他们无法轻举妄动。

    今天来代王府,轻车熟路的虞沣并没有过多担心。

    和世人对李谊的诸多揣测不同,做为看着李谊长大的人,虞沣打心底里,相信李谊的表里如一,相信他的仁心。

    这也是他相信自己,可以轻易拿捏李谊的理由。

    他万万没有想到,李谊会不让步。

    虞沣梗起脖子,直白地问道:“殿下这是准备不计代价地,为老师和姐夫报仇了。”

    “凭虞相怎么想。”李谊微微颔首,然后站起身来提声道:“鹊印,客人要回去了,送一送。”

    虞沣不可置信地怔了怔,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人,是李谊。

    “请。”李谊侧身,手朝门边让去。

    “也是。”虞沣路过李谊时,恶狠狠道:“尸山血海殿下早就不陌生了,当然不怕过去重来一遭。”

    李谊沉默着,虞沣走了半天,还是在原地站着。

    鹊印送完客回来,到李谊身边问道:“殿下,您那会正说让我去给须弥下帖子,被虞沣岔开了。现在还下吗?”

    “不用了。”李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将军上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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