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印愣了一下,正不明所以,就看到内殿的屏风后,须弥走了出来。

    “是。”鹊印忙去到了茶送来,就关上殿门出去了。

    上次两人以李谊和须弥的身份私下独处,还是在荥泽、在元州,虽然也立场不同、顾虑重重,但至少一同出生入死。

    可此时再见,两个人中间,又隔了公主府一百多条人命。

    在李谊决定下帖去见须弥的时候,在赵缭隐在屏风后时,两个人明明都做足了面对彼此的心理准备。

    可此时,真的见到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是立刻生硬地转过了头。

    通过逃出对方的瞳孔,藏住自己瞬间喷涌的情绪。

    屏风之后,看不到他的人,但只是听着,也能感受到那个能和老狐狸虞沣周旋得游刃有余、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人,总该在柔和多病的外壳下,露出精明强干灵魂的一角。

    可赵缭看到的,是完好无缺的身体,不动如山的玉面,和藏在下面的,咬着牙不往下沉,却无时不刻不在坠落的魂魄。

    只是露出的眼周,就足以窥探他病容之下,更残破的心。

    赵缭后牙紧咬,鼻子还是不合时宜地酸了。

    而李谊看到须弥的那一刻,她的身形那么模糊,那天的场景却那么清晰。

    那是横尸,是被血浸泡得泥泞的石砖缝,是充斥着的尸臭。

    那些人不是因她而死,可又确确实实死在她手里。

    李谊怎会不知,这不是须弥能选择的事情,但看见她时,他还是心底一阵恶寒。

    两人远远站着,都别开头不肯直视对方的时候,比素未谋面看着更疏远。

    而今日,距离岑恕和江荼依依惜别的夜晚,还不到十日。

    “末将参见……”赵缭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正要行礼,李谊已经侧着头抬手制止,掌尖点了点对面的椅子:“不必,坐吧。”

    赵缭坐下,努力保持脑袋的空白,不去想起任何事情和场面,垂首扼要道:“我想看卓驸马留下的东西。”

    李谊终究还是先赵缭一步,拿到了害死卓肆和荀煊的东西。

    李谊不置可否,只沉声道:“我没打算用它掀起多大的风浪。”

    李谊是怀疑须弥的居心,是要用这些证据大动干戈,在朝堂上来一次彻底的洗牌。

    对于无风尚能起浪的须弥来说,把这些东西递给她,她能将朝堂倒过来。

    “我知道。”赵缭听得出他的意思,“我只是需要知道其中的内容,才能知道我和观明台,能在里面做些什么。”

    赵缭抬眼,正对上李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眼:“难道在殿下的计划里面,没有把我算进去吗?”

    李谊没有说话,看着须弥,像看一本无字天书。

    没有获得反馈的赵缭难得耐着性子时,也多了一分真诚,“现在还不是用扈璁的时候。”

    “什么?”饶是情绪稳定如李谊,此时突然撞进眼中的吃惊,还是没藏住。

    赵缭收回目光,垂在地上,声色全无波动地娓娓道来:“岭南的林观,家贫但好学,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当地素有神童之名。

    然时运不济、屡试不第。四年前,其母病重,林观本无力为母治病,但直到昨日,其母仍安然在世,身体大有好转之状,想来没少请名医问诊,用名贵药材医治。”

    因为震惊,落在李谊眼中的光影都在颤动。

    赵缭没心思打太极了,直白道:“这个人荀司徒查过,卓驸马查过,十日前,您的人也开始出现在他周围。

    我很好奇,所以也查了查。

    就发现,今年春闱二甲第十四名,虞氏门生李贲的中第试卷,见解、文风、用词,和林观如出一辙,不出所料,就是出自林观之手。

    而从半月前开始,扈璁的暗影突然散向多地,调动频繁,主要部署在书院、私塾、印馆周围。”

    说到这里,赵缭刻意地顿了一下,像是给李谊反应的时间。再开口时,语速更缓,语气也更慎重。

    “所以,您是想用林观撕开一个口子,然后在激起民愤之前,用扈璁的暗影镇压平息。

    这样,在文人学子心中点起火,又不至于火势太旺,击穿陛下的底线,使局势无法控制、牵连甚广。”

    民怨沸腾,皇上才不在乎。

    只是如果皇上发现,科举这个濯选人才的渠道,选来的不是陇朝的官,而是虞氏的官,十几年来渗透在朝堂的每个层级、角角落落……

    那可就不是把所有在虞氏书院中读过书的人都杀光,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就像当年,但凡和“崔”沾星点边都是死的局面一样,只怕陇朝上下,找不到几个和虞氏毫无瓜葛的文官。

    赵缭平静地将李谊暗地里的动作,一一精准道出时,李谊眼前的那本无字天书上,注解开始凭空出现。

    如果须弥真的彻头彻尾、没有个人意识的皇帝鹰犬,或是为了铲除异己不管不顾的政客,那么朝堂上,没有她借皇帝之手杀不掉的人。

    但她只是在该旁观的时候,沉默着视而不见。在该出现的此刻,才出现。

    可尽管如此,李谊心中的恶寒更深。

    “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赵缭自嘲地笑了一声,“知道扈璁以死相荐、摆脱扈家大展身手的主意是殿下您出的,知道扈璁才不是什么孤臣,他有自己追随的主,知道……”

    “可以了。”李谊沉声打断,抬眸看着赵缭时,眉头蹙了起来,“老师留下的东西,你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看。”

    “知道,但是知道得不详细。”赵缭并不避讳道,“或许,我看过之后,能给殿下找一个更好的撕口。”

    李谊看着赵缭,无声地要她的下半句。

    “如果以林观为切口,他首当其冲必死无疑。但他勤奋好学,只是苦无机会。做虞党的‘捉刀’,也是为了母亲治病。

    殿下不忍心用他开刀。”

    李谊终于明白自己恶寒的原因,是须弥不禁掌握着一张无处不在的情报蛛网,更能轻易从片面的情报里,看到背后的原因。

    “是。”李谊坦然地点头。

    做大事之人,却拘泥于一个渺小个体的命运。

    赵缭本该嘲笑一声,就忽略不计的情节,却成了她专门走这一趟的原因。

    优柔寡断这个并不褒义的词,足以丰盈李谊的内里。

    “我想看荀司徒收集到的详细内容,说不定可以找出其他切口。”

    李谊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往书架处去。

    在他身后,赵缭站起来,对他的背影道:“让扈璁撤回来吧,观明台已经安排就绪,随时能顶上去。”

    李谊手上的动作停下了,转过身来问道:“为什么?”

    赵缭知道,他问的,不是为什么要扈璁撤回来,而是观明台为何要淌混水。

    “□□这件事,观明台做的很熟练了。”赵缭自嘲地笑了一声,顶腮着顿了一下后,才又沉声道:

    “如若还是控制不住局面,陛下定要深挖彻查,到时候只怕扈璁也逃不掉。

    他之所以能立足,就因为陛下相信他是孤臣。

    如若被发现他有一分一毫的二心……扈璁就完了。”

    李谊仍是看着赵缭,显然还在等她再说深一层。

    他明明什么都没问,眼神却让赵缭有一种不得不答的感觉。

    赵缭有些烦躁,别开李谊的眼睛,破罐子破摔一般低声道:“给陇朝留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吧。”

    李谊半天没说话,只是不一会,赵缭别开的视线中,多出一个已经开了锁的盒子。

    李谊还是信她。

    赵缭看了李谊一眼,接过来打开,看得认真也看得飞速,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将大小各异、纸质不同的纸张全都放回去,将锁扣住时,赵缭思索着道:“我有想法了。”

    说完,赵缭不把盒子递给李谊,只放在桌角,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末将就先告退。”

    李谊缓缓点头,看着赵缭的眼神,让赵缭抬不起头。

    “殿下。”赵缭都走出去几步,还是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李谊道:

    “您不用这样看我,试图唤醒我的良心。不管是荀司徒,还是公主府,我不会觉得负罪和愧疚的。”

    赵缭多希望,李谊只能从自己冷冰冰的话里听出无可救药的强硬,而不是软弱的挣扎。

    然而,李谊开口时,声音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我绝无此意。”李谊脱口而出时,才发现“绝无此意”这个为自己辩驳的说法,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用过了。

    “我只是冒昧揣测,又深信不疑,将军是天空的鹰,不是笼中鸟,更不是替别人替罪的羊。李谊真心祝愿,将军能早日破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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