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赵缭垂眸沉默的片刻,分明眼含不忍。但还是转过身去,收拢要带走的东西。

    “首尊,咱们现在怎么办?”隋云期试探着问道。

    赵缭将接下来数月,计划要看的书一本本翻看着收好,眼睛都没抬,“我今晚就回辋川,你回你的庙里装神弄鬼,老陶守好我们的老窝,顺便偶尔去铺子里打打铁。”

    “那……”隋云期把赵缭甩出去的信匣捡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就当不知道?”

    赵缭手里动作停了,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的书上,偏偏是赵家的枪谱。“知道又能怎么样。”

    赵缭立刻把书合住,扔进包袱里。“那么多忠臣义士不去出头,要一匹鬼敢为人先,太残忍了些吧。”

    最后,赵缭把岑恕给自己的钥匙,珍重得装进荷包。

    只要回辋川,心就会静,就不会再因为这些事情煎熬了。

    赵缭认真地告诉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台卫快步跑进来,急匆匆道:“首尊!有有有客!”

    “谁?”

    “我呀!”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庭中传来,还没等赵缭绕出桌子,一颗小脑袋已经探了进来。

    “公主殿下!”赵缭惊呼一声,忙迎出去:“您怎么出宫来了!”

    “当然是出来玩。”昭允公主李诺蹦进门槛,一把搂住赵缭的胳膊,“你别担心,我是请了旨出宫的,不是偷偷跑出来的。”

    昭允公主李诺,宣平帝幼女,其母早丧,一直养在深宫。

    在五年前的围城之乱中,须弥挡住要冲入皇城的叛军,从火场中救出的公主,就是李诺。

    “殿下怎么突然想出宫了。”赵缭装作不知她要和亲的事情,故作轻快地问道。

    “就是……想出来了。”李诺笑意如常,又撇了撇嘴。

    “结果请了旨出来,才发现我其实没什么朋友,能想到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呢,就是我亲爱的须弥将军~”

    说着,李诺把赵缭搂得更紧,脸也凑了上来。“你今天忙吗,可以耽误你一天时间……不不不……一下午时间,陪我转一转盛安城吗?天黑,我就回宫。”

    这么多年,李诺还是白白嫩嫩的娃娃脸,不谙世事的眼睛和笑容。

    书桌上,还放着赵缭准备即刻启程要带走的包袱,她却不假思索地点头。

    “荣幸之至。”

    “太好啦!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说着,李诺就拉着赵缭出了门。

    赵缭却还是有点担心她的安全,在她身后问道:“殿下,不带一些侍卫真的可以吗?”

    “有将军在我身边,就是漠索今天就打到盛安,我也不怕。”李诺回眸一笑,狡黠地眨眨眼,“而且,不止我俩,还有人呢。还有……”

    “我七哥!”左卫门前,李诺转着手,给赵缭隆重介绍李谊。

    今日的李谊没穿官服,只一身天青色锦衣,瘦瘦高高,像个富贵人家的读书人。

    像用面具遮住伤疤一样,他把自己的哀毁也藏得很好。

    然而看到他的那一眼,赵缭脑海里首先想起来的,是那封粘在告示牌上、每一座城门上的认罪书。

    “末将参见代王殿下。”赵缭连忙行礼,却被李诺拉住了。

    “别啊!父皇不让我一个人出宫,我只好求七哥同来。他今日就是陪我们的,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李谊也淡淡笑着道:“将军多礼了,李谊今日只跟随,不多叨扰。”

    “好。”赵缭不想扫李诺的兴,努力提高兴致道:“那殿下想去哪里呀?”

    “哪里……”李诺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想赖着你决定呢。”

    “啊……”

    “因为今日,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皇宫。而这么多年陪着我的,只有两个嬷嬷和四个宫女,她们都许久没出宫,也没和我讲过宫外。”李诺笑笑。

    “所以盛安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即将要为国牺牲,远走他乡,她也换不到这次机会。

    赵缭努力克制心里的酸涩,勉强笑着道:“没关系的,末将带您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太好啦!”李诺笑逐颜开。

    就这样,赵缭绞尽脑汁,穷尽自己对盛安也绝不算透彻的了解,带着李诺吃了饭,看了杂耍,逛了摊摊店店。

    好在李诺真的很开心,一路上笑声不绝,双目晶亮,对一切事物都很感兴趣,好像一只刚刚离开森林的小鹿。

    李谊也一直安静跟在后面,只在李诺需要一些回应的时候,给予厚重的回应。

    在酒楼用完膳,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李诺拉着赵缭的手,突然转头问道:“将军,今日我可以唤你阿姐吗?”

    “末将怎么敢做殿下的姐姐。”

    “好不好嘛……”李诺拉着赵缭的手晃啊晃。

    赵缭哪有拒绝的可能,只能点头道:“那末将斗胆……”

    “阿姐!”李诺脆生生叫了一声,笑得比迎春花还烂漫。

    “哎。”赵缭连忙接道,没察觉到自己已语露悲声。

    同时,她下意识回头,余光看见李谊看着李诺,眼神和自己一模一样。

    笑着,但满眼悲色。

    “太好了,这可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李诺装作看不到两个人的目光,拍着手乐滋滋地自说自话。

    “从你把我抱出火场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偷偷把你当作姐姐了。”

    “殿下……”

    “阿姐,我想要那个布偶!”赵缭正酸涩得不知道说什么,李诺已经拉着她跑向一个射彩摊。

    “只有十只箭都射中靶心,才能有布偶啊……”李诺眯着眼看老远的箭靶,看向赵缭,“会不会太难了,其实我不要也……”

    “好,殿下稍等。”赵缭弯弓搭箭,十只连发,连中十只。

    把布偶递给李诺那一刻,李诺就抱着布偶爱不释手。

    “真好,我要带着它走。”李诺拿着布偶,让布偶和自己面对面。“这样,不论到哪里,都是有你陪着我的。

    那不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害怕的!”

    李诺转眼看向赵缭,“阿姐一定不知道,你不只救了我火场里的那一次。”

    笑了一晚上的李诺,眼里有了泪光。

    “虽然之后五年,我只在阿姐进宫的时候,远远在月台上见过阿姐,但我一直在打听阿姐的各种消息。

    哪怕是深宫里千篇一律的生活,哪怕我身边永远只有一样的六个人,但能听到你在朝堂上掀起风云,在大江南北纵横驰骋,我觉得我的生活,都更有趣,更有希望了。

    我总觉得,既然有女子可以活得那样潇洒自如,说不定有一天我也……”

    说到这里,李诺说不下去了。

    那一天,不会有了。

    赵缭一把抱住李诺,在她的背后落了泪。

    “殿下……”

    对不起。

    太无力了,她能救她一次,却救不了她这一次。

    在一旁,李谊扭过脸去。

    反而是李诺泪干了,拍着赵缭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阿兄阿姐不要为我难过。

    我当了公主这么多年,平白受了百姓这么多供养。我不能像七哥一样做些事情,至少现在,能暂时稳定住局面,也是我的造化。”

    李诺越是豁达,赵缭和李谊心里,就越是不好受。

    尤其是送她到宫门口,眼睁睁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再次被门洞里的黑暗吞噬时,还转身向他们蹦蹦跳跳地挥手。

    赵缭立刻转过身,不忍再看,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泪。

    “将军……”李谊声中也有泪音,转身才刚对赵缭开口,赵缭已经抢先一步道:“殿下,末将只是东宫的属将,甚至不是朝官。

    这些朝堂大事,不是末将该议论的。”

    说完,赵缭道了句告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快得像逃跑。

    在她身后,李谊的目光分外沉重和挣扎。

    他确信,须弥挣扎着的,和自己挣扎着的,是一件事。

    只有心里有想做,却知道不该做、不能做、也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才会想逃。

    就在这个夜里,边境急报,紫峒关被破。

    紫峒关,漠索到盛安的最大关隘。此关一破,纵然还隔着数座城池,但盛安已然门户大开。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清晨,街上的商铺就有三分之一没有开门。

    裹着金银细软、携老带幼地从南城门离开盛安,南下避难的百姓络绎不绝,车水马龙之景,胜过城中最繁华的街道。

    在熙攘的百姓中,赵缭纵马而行,一骑绝尘向南山中去。

    打开岑家小院的门,赵缭松了一口气。

    花谢根茎在,尘落至净处。

    无论盛安发生了什么,边境发生了什么,这里还是始终如一。

    可是这口气,赵缭没松多久。

    在看似宁静避世的庭院中,赵缭捏着一封封雪花般飞来的急报,一看就是一天,甚至连身后就是躺椅都顾不上想。

    直到昏暗中看不到一个字,才意识到自己站得小腿酸疼。

    将一封封信烧掉时,赵缭心想,只要岑恕回来,她的心就可以静下来,她就可以回到上次离开前的日子。

    两天后的黄昏,李谊走进家门,就看见坐在躺椅上的赵缭。

    余晖温煦,秋风宜人,谷中鸟鸣,躺椅摇晃,都是不能更安逸无忧的景象。

    可躺椅上的赵缭,面色沉沉发着呆,直到李谊走到她面前,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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