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里,僻静的别院里时不时地传来弦音。

    程良仁半靠在躺椅上,垂眸看着手中书册。

    燕栖坐在屏风后拨着琵琶的琴弦,悠扬的曲声时不时的传入程良仁耳中。

    习惯了这弦音,在燕栖这里待着时,常觉内心平静,以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也能更加明了。

    只是不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扰乱了他的心绪。

    那人行至门前,匆匆停下,“以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听曲儿?”

    程良仁抬眸看向他,平静道:“来了,进来坐吧。”

    唐弈无奈地叹了气,抬步进门,坐在一侧的雕花红木椅上。

    两人虽曾在在大理寺为上下级,但私交甚好,私下里常以表字互称。

    见程良仁并没有让燕栖回避的意思,唐弈提醒道:“曲儿也听够了吧?该谈点正事了……”

    程良仁还没发话,燕栖主动道:“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奴先退下了。”

    话音刚落,程良仁猛然合上书,道:“无妨,有什么直说便是。”这话是说给唐弈,却也是说给燕栖听的。

    燕栖本就擅长察言观色,在程良仁身边待久了,也晓得他的脾气,平日里看着温和,实际上却是说一不二。

    程良仁不发话,燕栖便不能离开。

    她重新坐回去,换了曲急促的曲子……

    唐弈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道:“以德,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上却拎不清呢,怎能让她活着回东都?现在好了,他沈昭找回平英公主,又办了刺史案,立下大功,深的圣上信任,官复原职只是迟早的事。可你呢,不仅被圣上责骂,还要被禁足府中一月,罚俸半年……”

    程良仁笑了笑,温声道:“沈扶光要保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再者说,谋害公主,可是要砍头的。”

    话是这么说,但唐弈还是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谁知道这公主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依我看经不住查,你要有心,这事便交给我,定让那沈昭在这事儿上栽个跟头。”

    程良仁不以为然,说:“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重要的是圣上怎么看。”

    “此言何意?”

    程良仁继续道:“圣上说她是真的,假的便也是真的;圣上说她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

    唐弈一下子没绕过弯来,问:“那到底是真是假?”

    “静观其变吧。”

    其实真的假的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否需要多一个女儿,天丰需不需要这个公主。

    早在沈昭以此为筹码,保下陈阿幼的性命时,程良仁便开始猜测皇帝心中是怎么想的。

    如今公主归朝已成为事实,那么程良仁庆幸自己并未猜错。

    唐弈有些着急,口干舌燥,便喝了口茶水,继续道:“要我说,当初就该把这差事推了,好好地留在东都,大老远跑过去,鱼没吃着,却惹得一身腥,你说你图什么呀?”

    唐弈出身寒门,性情耿直,说话口无遮拦,难免不大入耳,但程良仁似是对此并不在意。

    程良仁只是平静地劝他道:“景山,你也太心急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主,于程良仁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阻碍,可她的到来却能阻碍宫中很多人的路,有人要她生,自然有人便要她死。

    依他看来,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出手了。

    这次禁足反而是一次韬光养晦的机会,他既不用防着被人当做棋子,也可以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皇帝不会让他一直待在府中,平衡太子党和皇后党,他是最好的人选,迟早会委以重任。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下一步该如何走。

    ……

    暮春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一晃眼,阿幼已在宫中待了一段日子。

    那日与平林见面后,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再来找过麻烦。

    阿幼原本还怀疑,皇后党要在她公主的身份上做手脚,可连日的风平浪静,倒叫她开始放松警惕了。

    皇后寿宴那日,国宴家宴一并举行,阿幼难得的在宴席上见到了沈昭,可却隔得远,没能说上话。

    两人隔着舞池上蹁跹的一众舞姬,遥遥望了一眼,视线交汇时仿佛又胜过千言万语。

    他已官复原职,近来还入了崇文馆,成了大学士,今后便可入宫教授皇子,尤其是那年幼顽劣的七皇子李璟。

    说起来,七皇子也是与阿幼一母同胞的皇弟,先皇后便是因为生下七皇子伤了身子,而后不久便离世了。

    程氏入主凤仪宫后,七皇子便一直养在她殿中。

    程皇后对李璟不算苛待,却过度放纵,导致李璟小小年纪,便养成一身无法无天的坏毛病,听说光是教他读书的师父已经请辞了几波。

    阿幼虽然没怎么与李璟接触,但光听旁人描述,也晓得这个七皇子该是怎样一个小霸王,若是沈昭碰上他,不知道会不会被他气的主动到圣上面前请辞。

    此外,这次寿宴,令阿幼惊喜的是同太子李瑾说上了话。

    这种盛大的宴会,阿幼是头一次参与,李慕慈体贴的让高怀德将她的坐席安排在了东宫太子妃的身边。

    太子妃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生的又端庄大气,倒是与芝兰玉树的太子很是相配。

    “凝儿,可还记得皇兄?”

    听到这句话时,阿幼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又怕是因为自己并非真正的李商凝。

    那一天,李瑾笑的很开心,他饮了酒,不知是不是醉了,竟说起小时候的事儿,“你那时才那么点大,个头还不及阿兄一半,整日躲在母后怀里,可羡慕死阿兄了……”

    提起先皇后,李瑾的笑容中似乎还带着些伤感。

    先皇后薨逝之时,李瑾约莫也才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最需要宠爱的时候,可却也是在那时,他经历了妹妹的失踪,生母的死亡,对他来说无比残忍。

    太子妃魏钟灵扶着太子,温婉地对阿幼笑了笑,解围道:“太子有些醉了,凝儿妹妹莫放在心上。”

    不知为何,接着酒意,李瑾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对阿幼说。

    直到太子被宫女太监扶着离场前,还在拉着阿幼的手,说:“妹妹啊!你知道吗,你和皇兄记忆中的母后实在太像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皇兄还以为母后回来了,没想到竟是妹妹回来了……”

    “妹妹,在宫里一定要护好自己,皇兄已经失去了母后,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妹妹……”

    宴席结束,圣上离场后,百官散去,宫中贵人也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阿幼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有些喘不过气,静兰便陪她在太掖池边吹风。

    “殿下,夜里风凉,还是披件衣裳吧。”

    静兰一向贴心,忽而想到什么,阿幼问她:“静兰,你入宫早,可有见过先皇后?我真的与先皇长的很像吗?”

    静兰回道:“奴婢十三岁时入宫,可惜那时先皇后已经薨逝,不过奴婢有幸见过先皇后的画像,单从画像上来说,的确很像,一看便知是母女。”

    阿幼又问道:“那你可知先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静兰想了想,说:“先皇后贤良淑德,无论是对待宫人还是黎民百姓,都视若自己的孩子。还记得奴婢十岁那年,北方大旱,颗粒无收,先皇后便整日缩衣节食,不着珠翠,省下的银两都用去了赈灾,北地百姓,无不感念先皇后的仁德。先皇后在世之时,宫中从未有过责罚宫人之事,六局二十四司也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还有,先皇后曾有言,不准活人殉葬,所以她是历朝一来,唯一一个没有宫人殉葬的皇后……”

    说起先皇后的好来,静兰似乎说不完似得,她虽没见先皇后,但当年若非先皇后命令禁止活人殉葬,没准她已经死了,如此也算间接受其恩惠。

    而今能跟在平英公主身边做事,也算是报答。

    “我母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是怎么死的?”

    阿幼问的直白,静兰确定周遭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太医说是生产七皇子时伤了身子,又操劳过度,这才……”

    静兰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可宫中又有传闻,说先皇后是被人害死的。”

    阿幼一愣,随即又问:“怎么会有这种传言?”

    “听说是因为先皇后离世的太过突然,虽然生产七皇子时险些难产丧命,但那之后,先皇后身子一直没什么大碍,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宫变圣上继位后,先皇后的身子便突然不行了……”

    阿幼不自觉的抓紧了衣袖,如果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那么会是谁?

    最有可能之人便是如今的程皇后?

    “殿下,这话只是宫中的谣传,其实到现在都没什么根据,倘若先皇后真的是被人害死,圣上不可能不查,毕竟他们曾经那般恩爱……”

    “是吗?”

    静兰点了点头,道:“是,所谓爱屋及乌,即便先皇后逝世,可先皇后一族如今仍旧受圣上恩待。就比如先皇后的长兄,也就是您的亲舅舅,仍旧是朝中重臣,即工部尚书苏大人。”

    提起这个,静兰忽然道:“对了,想必再过不久,苏尚书便会请旨来见殿下,您毕竟是苏尚书唯一的外甥女。”

    见先皇后的兄长,阿幼是有些紧张的,她到此刻,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公主的身份。

    “苏尚书是个怎样的人,他会满意我这个外甥女吗?”

    静兰笑了,“您是公主,哪有苏尚书满不满意的份儿,奴婢虽然没见过苏尚书,但以先皇后的德行来看,想必苏尚书定然不会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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