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敲打檐铃时,崔喜容也到了平英殿。

    阿幼望着盏中沉浮的君山银针,细听崔喜容说起连日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崔喜容那里,阿幼得知一个消息,谷乘风那日自刺史府离开后便被追杀,险些丧命。

    不幸中的万幸,他跳河逃生,被崔喜容所救。

    虽暂时留得性命,可惜受唐裕蒙骗身中剧毒,若无药引,恐怕活不过一年。

    而那药引便在宫中。

    听至此处,阿幼拨弄着腕间伽楠香珠,大致了解了崔喜容为何要入宫当女官,她是想要金蝉花给谷乘风解毒。

    谷乘风虽然曾经为了活命,骗过阿幼,也险些害了阿幼的性命,但云香楼那日也多亏了他和陆泽出手相救,两相抵消,如今谁也不欠谁了。

    崔喜容想要救谷乘风,是她自己相救,她并不会拿着过往的那些交情来要挟阿幼一定救他。

    她自会想法子,进宫便是她想出的办法之一……

    宫灯次第亮起时,阿幼望着九重宫阙轻笑,笑她这个狡诈的师弟命好。

    不仅遇到了善良的崔家小姐,还有她这个不得不救他的师姐。

    阿幼自然也是要救人的,她救谷乘风,不是看在那一声师姐的交情上,也并非是她大发慈悲,而是因为陆泽。

    陆泽到底是她养父陈铎的亲生儿子,而今又无端变成这幅模样,于情于理,她都该照顾些。

    如今陈泽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阿幼,而另一个则是谷乘风。

    所以谷乘风不能死。

    虽说阿幼如今是平英公主,但那金蝉花毕竟珍稀无比,也不是她随随便便想要便能拿得到的,还是得寻个好一些的时机。

    ……

    奚族王子和使臣在东都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果不其然,他们离开前,李慕慈提出狩猎一事。

    作为草原儿女的奚族,狩猎再擅长不过,于是阿咄剌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离宫猎场山林密布,跟广袤无垠的北部草原相比完全不同。

    狩猎那日,百官到场,就连皇后程问雪也是,自然阿幼也去了。

    其实阿幼并不擅长射箭,箭术也不好,但是架不住她法子多,其实狩猎和打猎区别不大,她以前跟陈铎在山上住,饿了就出去打野味吃,不是只有用弓箭才行的。

    寒鸦振翅掠过霜林时,阿幼正将淬过鹿血的苎麻绳缠上冷杉枝。暗红丝绦在枯枝间若隐若现,恰似游蛇吐信。

    李璟蹲在覆满松针的土坑旁,指尖碾碎半片青苔,问道:“皇姐,你这……能行吗?”

    “行还是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阿幼将最后一截绳结缠紧,绛红箭袖拂开碎叶。

    二人退至古树后,李璟的紫金靴踩过枯叶沙沙作响。

    “皇姐,这守株待兔,要等到什么时候?”

    “嘘……小声点。”进林子的时候阿幼发现,林中有许多飞禽走兽,方才他们人多,动静大,鸟兽不敢出来,等他们躲起来,那些陷阱,自然能吸引到猎物出来觅食。

    林间忽地寂静,果不其然,很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狐狸,嗅到腥味试探着朝那处陷阱缓缓靠近。

    阿幼屏息凝神,忽望见赤狐金影猛地停下,不再靠近。

    狐狸生性狡猾,怕是并不好骗。

    好在阿幼沉得住气,片刻后,那畜牲翕动鼻尖,终是抵不过血腥诱惑。

    “咔嗒”声起,绳网骤收。赤狐在麻绳间挣出蓬松尾羽,惊落枝头积霰。

    “长公主又得彩头!”随行的内侍跪捧鎏金笼时,腰间银蹀躞撞出清越声响。

    李璟掀开笼上青幔细数,忽听得阿幼轻声问:“多少了?”

    宫人数了数,回道:“统共三十七……”

    李璟有些惊喜,“都三十七了?”以往狩猎,他自己还从来没有打到这么多猎物。

    阿幼不住地皱眉,“不够,还差的远……”

    此次狩猎不论猎得的猎物大小及难易,仅以数量取胜,时辰已过半,才三十,想要胜过阿咄剌,还远远不够。

    “还不够啊?皇姐为何一定要胜过奚族王子?”

    李璟想了想,忍痛割爱道:“算了,璟儿那儿还猎得十多只猎物,都送给皇姐……”

    既然他这么大方,阿幼也不客气,当即名宫人收下,放进自己的笼子中。

    阿幼想了想,背上箭筒和长弓,道:“你们在这儿守着吧,本公主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阿幼已翻身上马,赤色披风扫过枯枝,转瞬隐入林雾。

    李璟吩咐宫人,“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皇姐做的陷阱重新摆好……”

    李璟攥紧马鞭,看内侍们将新淬的血绳缚上云杉。远处传来苍鹰啸鸣,混着松涛声漫过猎场。

    ……

    阿幼策马穿行于老松虬枝间,这里的猎物果然更多些。

    忽而腐叶堆突然簌簌颤动,她看到玄兔如墨丸般跃出地穴。反手抽箭的刹那,背后传来弓弦震颤的蜂鸣。

    玄铁箭镞破空而来,竟将她刚离弦的白羽箭劈作两截,钉着抽搐的兔身没入草丛。

    “天丰的公主,承让了。”

    阿幼转身,看到穿着异族服饰的奚族王子阿咄剌正驱马去捡被他射中的兔子。

    阿咄剌纵马掠过时,狼牙抹额下的鹰目泛着冷光。他俯身捞起尚在痉挛的猎物,革制护臂沾着新鲜血沫。

    阿幼攥紧缰绳,指节泛白,却不得不忍耐下心头的怒意。这蛮子分明是故意截胡,林子这么大,猎物这么多,怎么偏要跟她抢?

    她并未理睬,猛扯缰绳调转马头,赤色披风扫落繁盛的枝头。

    谁知阿咄剌却得寸进尺,策马追了上来。

    “小公主莫不是怕了草原的鹰?”

    怕?阿幼自问长这么大,还从未怕过谁,她走只不过是懒得同他讲话罢了。

    阿咄剌追在她身后,马蹄声如影随形,阿咄剌的汉话带着生硬的卷舌音,他说道:“听说公主在同阿咄剌比谁猎得猎物多,怎么?公主是觉得自己能赢得过我?”

    “能不能赢,要比过才知道。”

    先前在宴席上,阿咄剌本想当众给天丰皇帝难堪,却没想到反被一个官家小姐教训,他已经算是失了颜面。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这个小公主。

    阿咄剌道:“好啊,那便比一比。不如添个利物?若我胜,请公主亲酿的马奶酒作彩头,反之亦如此。”

    见他上钩,阿幼立马道:“马奶酒本公主不是没喝过,单这个做彩头,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阿幼笑了笑,道:“咱们要比就比些大的,阿咄剌王子可敢?”

    激将法这一招对他很奏效,阿咄剌当即道:“有何不敢?公主且说。”

    “若我胜,请王子当众请撤和亲之议;若王子胜,王子可说一件事,只要于我天丰无损,本公主务必做到。怎样?阿咄剌王子可敢应战?”

    林间忽起朔风,卷落枯枝残雪。

    阿咄剌抚摸着箭囊上的狼首纹,忽然放声大笑:“公主可知草原规矩?赌约既立,便是长生天见证!”

    原本阿咄剌好奇眼前这个小公主是因为什么事,原来是因为不想嫁去奚族。

    但仔细一想,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

    只是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因为阿咄剌自觉自己一定不会输。

    他们奚族在狩猎这种事上有着天生的能力,即便这里不是草原。

    “巳时三刻鸣金收猎。”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阿幼扬鞭指向日晷方向,枣骝马嘶鸣着冲开雪雾。

    松涛声裹着阿咄剌的呼喝追来:“那就请公主备好马奶酒!”

    ……

    松涛声裹着马蹄踏碎落叶的脆响,沈昭第五次瞥向东南方密林,程良仁的玄色大氅始终横亘在视野里。

    “扶光今日怎么心不在焉?”

    看着沈昭又射偏了一箭,程良仁搭箭挽弓,白羽箭贯穿濒死的麂子咽喉。

    他擦拭箭镞时,墨玉扳指映着林隙漏下的天光,毫不客气地命随从收下了垂死的猎物。

    “我记得扶光箭术高超,怎地今日的箭,倒比御史台的弹章还偏三分,十箭竟有两箭不中?”

    程良仁目光看向沈昭的掌心,佛头青箭袖掩住渗血的帛布,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因为这伤?”

    沈昭收了收手,冷言道:“程少卿倒是眼观六路。”

    他勒紧缰绳,惊起寒鸦掠过雾凇,继而讽刺道:“连猎场都要替中宫盯着?”

    程良仁收回目光,忽然策马逼近,马鞍上悬着的金丝网袋叮咚作响,又别有深意地对沈昭道:“扶光不争,今日过后,怕是没机会争了。”

    沈昭知道,他指的是平英公主。

    今日过后,奚族王子和使臣便该回奚族了,临走之前,和亲一事必然会提起。

    只是沈昭不明白,程良仁提起这个做什么?

    阿幼是否和亲奚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即便他是为了皇后与程氏一族,但和亲成与不成,到底也碍不着他的事。

    “这就不劳程大人费心了。”

    程良仁解释道:“你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那毕竟是你好不容易才留住的人,就这么便宜了那目中无人的奚族王子,实在有些可惜……”

    他这话说的,倒好似不想让平英与奚族和亲,可他又是什么立场?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要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不必客气。”

    沈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程大人多虑,只不是我与平英殿下的事,还轮不到程大人来管,程大人还是想想如何给皇后娘娘交差吧。”

    沈昭意在提醒程良仁,他是程氏的人,既然是程氏的人,那么沈昭便不可能完全信任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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