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员工作听着没什么含金量,但做起来绝不轻松。

    有些办公设备汪明娜不会使用,但又不肯开口问,她总觉得只要开口就露怯,同事就会瞧不上她。

    心愉学校有一日校庆放假,汪明娜把她带到公司来,知己知彼,两母女平日再有龃龉,亲生的总比陌生的同事们好,女儿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总不会给自己气受。

    这些设备与教师办公室里的都大同小异,不一样的,心愉举一反三随意拨弄两下也学得会。

    心愉考察完一圈后正要上手教汪明娜,她却叫停,“一会儿他们去开会的时候,你再教我。”

    什么时候,学习也需要偷偷摸摸了?

    心愉觉得她太别扭,但可能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吧。

    心愉坐下静静观察,走进走出的男男女女。

    男人西装都一式一样,再细微不同,心愉一个没见过世面小孩也品味不出,女人就不一样,光是件衬衫,都能有百般花样,她们比男人吸引人多了。

    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是新时代女性,浓眉大眼,高大健美,穿着包臀长裙,细跟鞋,也能提着手袋,大阔步朝前走,好不利落,举手投足已带有古老偏见里,男人才能拥有的潇洒。

    时代已逐步用她们替代那些娇小玲珑,细眉薄唇的上世纪女人。

    心愉第一次来已感受到,那么汪明娜呢?

    看着这些自信大方,引人注目的同性们,她一定自卑吧?

    心愉突然感到汪明娜是痛苦的,她们这对母女在各自的环境里,同样的格格不入。

    四周围满杀伤力强的女性,外貌、学历、家境、能力、经历、谈吐,样样无懈可击,堪称六边形战士。

    汪明娜在孤独的角落,一个未受过正规工作培训,既无学历有无经验的人坐落于此,像什么?鸡落凤群?

    心愉想,换做自己,她会希望在这里的每一个工作日都是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太可怜,上天厚待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除了汪明娜。

    心愉心酸地问:“妈妈,你当初怎么应聘上的?”

    汪明娜以为她是嫌自己笨,便出言嘲讽:“你能干,嫌弃起我来!”

    心愉放弃了,她们或许永远无法平心静气交流。

    心愉狠下心告诫自己,你就把她当做一个人生错误模板看待就是,交代完她,还写下笔记,免得她遗忘,这边弄完,那边会议也结束掉。

    有同事看到汪明娜身边心愉,随口问:“明娜,这是你妹妹?”

    汪明娜顿时笑逐颜开,脸上每一个五官都在跳跃,急忙说:“是,小姑娘今天放假来等我下班约饭。”

    心愉打量着她脸色,那是一种真情实感的笑,好久没有自她这个苦命女人脸上浮现过。

    苦命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别人夸你一句年轻就好,或者说这是汪明娜的天赋,经生活如斯折磨摧残,她的面庞仍不见老,兀自跟命运抗争到底。

    后来生活有心愉供养,她渐渐迷上医美,留住岁月成了她日常醒来唯一要事。

    她没多余的成就让别人称赞,精神、物质方面统统没有。

    有关这些方面的成就要靠奋斗打拼,吃尽苦头才能换来的,与此相比,在脸上懂功夫则轻松得多,只需在美容院坐上一下午,回家后再遵照美容医生医叮嘱,吃什么,用什么,不能吃什么,不能用什么。

    走出门去,人家便会夸,“汪小姐,你真年轻。”巴拉巴拉一堆。

    她是个肤浅的人,这种低级快乐已能令她满足,就像有些人偏爱垃圾快餐。

    没有营养重要吗?

    不,能够最低代价的获得快乐就已足够,高级的快乐势必要用等量的痛苦去兑换,太费劲了,不如来得快实用。

    但心愉还是没眼色的要扫她兴提醒,“上次你喝醉,同事上门把你送回来,她知道我和你是母女了。”

    汪明娜霎那间面如金纸,“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觉得女儿非常残忍,连这点唯一的快乐都要剥夺了去。

    能为什么?事实如此,汪明娜现已变得连现实也不能接受了?

    心愉永远抱着解决问题态度回答她,“要是你同事们问起,你大可和他们解释说你刚才是顺下去开玩笑不就行了?或者大方承认,女人过了十八都爱听别人夸自己显小,你也不能免俗。”

    若是为了这样小事也动怒动气,年度体检检查出暖巢囊肿也是迟早的事了,但汪明娜仍然抓着不放,“你下次不要来了。”

    呵,贼喊抓贼上了,叫来也是她,叫走也是她,干脆识趣自己走,免得让人赶。

    “那我回去了,还有作业。”心愉转头朝离开。

    汪明娜现在周五晚上总有约,不至喝得烂醉,回家脸庞红扑扑,醺醺然的带着点娇怯。

    心愉觉得这样的汪明娜更吸引人一点,她脸上还没有泛上纹路,像颗澎澎的水蜜桃。

    一家三口时,她没见过汪明娜喝成这样,要是关文康见过这样妻子,还会舍得离婚吗?

    心愉甩甩头,想不到答案的问题还是不去想。

    她侍候汪明娜洗漱。

    喝了酒的分两种人,一种特别沉默,一言不发,一种像按到身体开关,嘴怎么也比不上。

    汪明娜是后面那种,她抓着心愉说:“我也不是没有人追,我放不下女儿,看看现在新闻,多少单身母亲引狼入室,心愉还太小。”

    这是和谁说的?同事或是最近有了相亲对象。

    耽搁到现在还是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心愉听不懂她话真假,是真心爱护自己还是拿出来当借口,掩饰自己缺人追求事实?

    两种她都不像,汪明娜才当三十出头,在都会这种年龄段的女性正迈上事业中高层位置,一切皆可期待。

    汪明娜却不行,她开始得太晚,别人有十年积累时,她刚起步,又笨又不肯学,不出意外,一辈子困牢那张小小文员办公桌。

    只要有自己,生活不如意,她就有源源不断借口,乏人追求,是有幼女,她慈爱负责,不愿让女儿与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以及半路夫妻愿意供养对方家庭的另一半是濒临灭绝动物。

    工作不顺,做苦工,是女儿拖着,看看那些颇有成绩的女强人,哪个不是独身或者离婚孩子扔给老公?母女天性,我扔不掉。

    所以单身、神经紧张、工作劳累全都是生了个女儿缘故。

    心愉突然恶意地想,不用担心汪明娜丢开她不管,她是她失败人生的唯一借口,丢了自己若还得不到成功,那就让人贻笑大方了。

    那以后自己长大,汪明娜佝偻老去,若活得窝囊,她也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母女俩就这样捆绑对牢互虐一辈子。

    可事情走向没有如心愉所愿,汪明娜下班不再按时回来,节假日也有约会,开始研究,新式妆容,光弄自己脸上不够,还要抹在心愉脸上。

    两张搓脂抹粉的脸望向镜子,看哪张更合她心意。

    私立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很有艺术追求,是本市美术家协会副会长,对美很有研究,她的画布不止在画架和黑板上,还在她自己的脸上。

    那位老师对自己脸更加上心些,头发精心挽成一个髻时,高眉细眼像那种上世纪初屏风后的香扇坠式女人。

    偶尔慵懒,把头发披散,蓬蓬卷卷的,搭配上宽松的描花绣鸟的民族服饰,又像流浪的女艺术家,这种女人,真是永不过时。

    心愉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对美的欣赏点缀在汪明娜脸上,意外地搭配,汪明娜开始很高兴,但这样妆容对服饰搭配要求极其严格。

    小小衣柜里放着母女俩衣服,找不出配合的衣服,汪明娜极其沮丧,可又不愿卸掉,但脸容与衣着的不相容看起来令她十分滑稽。

    她又只得恨恨把妆卸掉,心愉怪自己多此一举。

    画蛇添足,把人家约会好心情毁掉。

    学习也有厌倦期,瘫在沙发上看小说,墙是临时糊上的纸板墙,不隔音,邻居小孩大的三岁,小的十月,正是最吵闹时候,夫妻感情时好时坏,总之吵闹不堪。

    但他们人不坏,家乡寄来土特产都要分给她们母女俩,有次水管坏了,女主人还让男的离家去,让心愉在她那边洗澡。

    两个好人也会因柴米油盐吵得不可开交,之后又会很快和好。

    汪明娜心情好时也会和她闲聊许多,她不擅长独处,静下来就寂寥,发火也好,闲聊也好,总要说话来解闷。

    她和心愉说过:“邻室夫妻也是外地人,高中毕业来这座城市打拼,”她叹气,“匆匆十年过去,每月寄回家用,根本剩不下来买房。”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生小孩子,还要生两个?”

    汪明娜少女般俏皮挤挤眼,“感情好呗!”

    心愉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大人感情,放一起要吵要闹,说分开,又像麦芽糖,隔老远中间中间都丝丝拉拉的。

    心愉不赞同,但她没说,两个人离乡别井不为了更好生活是为了什么?两个小孩拖着,日子只会越过越难。

    邻室大的那个三岁小男孩,心愉从不愿伸手抱他,搬进来就没看见它干净过,一直以为是他父母不注重卫生缘故。

    后来一次有人上门看望他们,拿着许多旧衣服,心愉才发现,不是孩子脏兮兮,是孩子穿的全是别人淘汰不要的旧衣。

    洗得褪色后灰扑扑的,有些还有脏印渍。

    饶是如此他们该是情愿生第二个。

    说他们感情好不如说他们互相捆牢一辈子,就像自己和汪明娜。

    二十分钟过去,小说仍旧停在那一页,隔壁孩子高兴要叫,哭闹要叫,她无法专心看下去,索性把书扣在脸上,团两张卫生纸的当耳塞堵住耳朵。

    这一睡,晚上汪明娜回来才把她叫醒。

    “给你带了宵夜。”她指指桌上。

    “你又约会了?”心愉问。

    “好眼力。”汪明娜大方承认。

    想起来一件事,心愉说:“下个学期就小升初了,我们学校,”她顿顿,咽口唾沫,接下来要说到钱了,“直升分数不够可以花钱买,我可以直升,但正常学费也比小学更贵。”

    汪明娜皱眉,“没有奖学金?”光承担现下开支她已捉襟见肘。

    心愉坦言道:“奖学金并不能覆盖多少,连三分之一都难,我想不如进入公立,市一中也很不错。”

    言至于此,她早已忘记父母感情糟糕时,她只想一心顺利从现在学校读到高中毕业考入大学为止的愿望,市一中很好,但和私立花钱请来的名师想必还是较之甚远。

    “要不……”汪明娜艰难地说,“去找他,生活费也该随着你年纪涨啊……”

    心愉不说话,求关文康,她宁愿读公立。

    汪明娜看她反应,干笑一声,“算了,你和我一样犟。”

    心愉默默收拾完打包回来的烧烤。

    过两日,家里来了位男客,汪明娜亲自下厨,心愉回来抱着书包惊诧。

    男人像认识她一般说:“都长这么大了?”

    “是,”汪明娜推推她,“叫鲍叔叔。”

    舅妈的侄儿尾巴开了个头,自此以后心愉对肥胖的男人没有好感,这鲍姓男人也有张和两头鲍一样肥大的脸。

    男人永远学不会女人那样对自己身材的自我管控。

    “说话啊。”汪明娜催促她。

    心愉干巴巴地喊了一声,汪明娜用眼神嗔怪她没礼貌。

    “老鲍,他和你侄子一个班级呢!”

    心愉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汪明娜正宗硬脖子也学会谄媚了,是为了自己?

    那鲍姓男人说:“他成绩可没心愉好,明年大概率是要交钱进去了。”

    心愉只吃菜不说话,饭桌上男人随便问她两句,她也跟着答,绝不多言,惜字如金。

    送走人,汪明娜累一天回来又做饭,不由气急败坏,“你什么态度?”

    “何必去求他?”

    “有人帮为什么不求?”她坐下瘫在沙发上,“今天在公司看见他,好多年不见,现在人家干工地,一年不知挣多少!”

    “他认识我同学?谁?”

    “叫狄什么光,我忘了,他老婆姐姐的儿子,反正看脸挺像。”

    “狄廷光,”心愉说,“都是胖子,当然长得像。”

    人一张脸,只要肿得像馒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

    “你不要毒嘴毒舌,人家愿意帮我们!”

    “怎么办帮?为什么帮?她有老婆!”

    “怎么帮,借钱给我们,为什么?”说到这,汪明娜眉宇间有得意神色,“小时候一个村,老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没答应。”

    “妈妈,做什么都有代价!”

    汪明娜摆手打断她,“代价就是你好好学,学进去,读出息把债还了就是。”

    “我宁愿找银行!“

    “呵,”汪明娜从鼻腔里发出来轻蔑,“我和你谁有抵押物?”

    “那你就把自己抵押出去?”

    “你把我当什么值钱货?”汪明娜气得站起,“真要是抵押那也是亏本买卖,什么都可以买一送一,唯独找老婆不行!”

    看来情况不是她想得那样,也许是妈妈过去朋友出手相助。

    今天在屋里吃顿饭也许是外面吃饭太贵,不如家里做划算,也不如亲自动手来得有诚意。

    第二天那鲍叔叔有上门,还给了红包让她收下,心愉只希望第三天他不要再来了,他帮助的钱,自己愿意大学毕业后连本带利还给他。

    他走后,心愉把红包交给汪明娜。

    “给我干嘛?给你你就收着,当生活费就行。”女儿不会乱花钱,她心头清楚。

    汪明娜晚回家看见已在床上躺着的心愉,时而也觉幸运,不爱说话也挺好,总比爱在外勾搭的荷尔蒙爆发青春男女好。

    同事女儿上了初中,最爱夜不归宿,整个公司都听她抱怨几轮,老公怪她不肯辞职在家管孩子,看自家这个,周末出去也是图书馆,倒省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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