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一行人往外走时,莉莉敏锐地注意到有几户人家的窗帘微微晃动。陈默家的棉布门帘掀起一角又迅速落下,隐约能听见里面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连莲低着头加快脚步,但莉莉故意放慢速度,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这一幕——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连莲,如今有人来接了。

    走到大杂院门口时,连莲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莉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间低矮的棚屋在寒风中瑟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困兽。连莲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那里有不舍,有恐惧,但或许,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走吧,”莉莉轻声说,顺势接过连莲手中的包袱,“百汇饭店有暖气,还能洗热水澡。”她故意用这些最实际的诱惑来分散连莲的注意力,“李管家说今晚厨房准备了八宝鸭和蟹粉狮子头。要是这八宝鸭没沪市的地道,我可是要给他们差评的——”

    她故作夸张的语气让连莲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恰在此时,连莲的肚子发出一声轻响,两人相视一笑两人相视一笑,某种无言的默契在寒风中流转。莉莉知道,真正的选择才刚刚开始。这三天里,她要让连莲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不是作为谁的附属品,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堂堂正正地活着。

    ——

    连莲的哥哥出生在华国成立的礼炮声中。那天阳光灿烂,当大典的礼炮声还在京城上空回荡时,连家迎来了长子连建国。这个承载着时代印记的名字被铅印在《京城日报》的出生喜讯栏里,那张泛黄的剪报一直被珍藏在家中,直到连莲下乡前还静静躺在连家相册的塑料膜下,见证着一个家庭与新时代共同开始的命运。

    然而连莲的出生却与哥哥形成鲜明对比。在这个鼓励“英雄母亲”、提倡多生育的年代,她的降生本应是喜事,却成了家庭悲剧的开始。

    1953年清明,连家四合院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雨水特有的阴冷。产婆第三次端着血水出来时,连父的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当婴儿微弱的啼哭终于穿透绵密的雨幕,产房里却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连莲的母亲因产后大出血,在清明时节的薄暮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新生的女婴被匆匆裹进襁褓塞进奶奶怀里,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沾满血污的“祸害”,突然扬起青筋暴起的手臂,就要将襁褓往青石台阶上摔去。

    “作孽啊!”父亲冲上前拦阻时,襁褓的一角已经蹭上了湿滑的青苔。在这个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新社会,摔死女婴是“模范家庭”绝不能承担的丑闻。但这个从旧时代蹒跚走来的老太太,从此把这件事当作孙女与生俱来的原罪。

    “那天就该把你摔死!”这句话成了连莲童年里最熟悉的诅咒。奶奶枯瘦的手指戳在她额头上的疼痛伴随着恶毒的咒骂,日复一日地在每个清晨与黄昏响起。

    那些青紫的淤痕和耳边的诅咒一样,旧的未消,新的又来,在循环往复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小小的女童牢牢困在害死生母的罪孽里。

    连父的续弦是在百日热孝里匆匆迎进门的。新母亲杜梅是个瘦高的女人,颧骨略高,嘴唇薄而紧抿,在奶奶的嘴里是“不下蛋的母鸡”。这个离过婚的女人总爱把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却遮不住眼角细密的皱纹,是岁月和不如意共同刻下的痕迹。

    她嫁过来好几年,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只能把那份无处安放的母爱分成两半——明显偏袒连建国的那一大半,和偶尔施舍给连莲的一小半。

    有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饥饿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胡同口的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树干。奶奶的骂声随着浮肿的身体日渐虚弱,最终化作了灵堂里的一缕青烟。

    连莲至今记得那个雪后的清晨。她蹲在厨房偷喝完一碗鸡蛋汤,那是杜梅特意留给连建国的,碗底还沉着几粒没化开的糖。

    正当她舔着碗沿时,忽然发现世界变得安静了。再也没有人揪着她的耳朵骂“丧门星”,也没有人逼她在大冬天用冻得通红的手搓洗全家人的衣服。

    这种隐秘的快乐在来到灵堂时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哥哥当着众人的面钉在了白幡上。

    “你为什么偷偷笑?”连建国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剜开了她的心事。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了吗?或许吧。她不懂死亡,也不懂父亲跪在灵前时颤抖的肩膀意味着什么。但这个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却成了父亲眼里永远拔不掉的一根刺。

    从此以后,她在这个家彻底成了透明人,或者说是个会呼吸的家具,没人会特意看她一眼,但谁都能随手使唤她。

    一无所知的时候怎么不算幸福呢?当她开始上学,当她识字后,她才发现,原来痛苦是可以被命名的。

    升入初中后,连莲在泛黄的《新青年》合订本里读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奶奶的诅咒与捐门槛的故事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当她读到《娜拉走后怎样》时,窗外正飘着柳絮,某个蛰伏已久的念头突然破茧而出。

    “妇女能顶半边天。”她望着斑驳的墙壁,上面还残留着不知哪届学生刻下的字迹。这句话她从小听到大,可她的半边天在哪里?是在杜梅永远偏向哥哥的粥碗里?是在父亲冷漠的背影里?还是在那个雪后清晨,她舔着碗底糖粒时,无人知晓的、短暂的甜?

    1969年春天,一列开往宣城的绿皮火车喷吐着浓重的煤烟,缓缓驶离京城。连莲紧贴着车窗,她赶在知青下乡的尾声满了十六岁,自己报了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夹层,那里缝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和零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此刻忐忑的心事。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独自远行。临行前,杜梅把她拉到里屋,那双常年操劳的手粗糙却意外温暖,将攒下的粮票和钱塞进她手心。“藏好了,”女人压低声音说,“别让人瞧见。”

    连莲怔住了,这是继母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关切。钱太少,明显是杜梅从日常开销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这个从未抱过她的女人,最终成了唯一送她出门的人。

    火车穿过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渐渐陌生。连莲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离开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中,她摸了摸缝在衣服里的“财产”,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模糊的希望。

    宣城这个过年不吃饺子的地方,意外地承载了连莲最鲜活的青春。初到时,她看着陌生的稻田和竹林,听着完全不懂的方言,像个突然被扔进异世界。

    这里的蚂蟥总爱往人小腿上钻,她跟着老知青学会了用肥皂水涂抹草鞋;双抢时节,她弯着腰在烈日下插秧,汗水把头发黏在脸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带来的踏实。

    渐渐地,工分本上的数字不断累积,最终换来了一个“妇女突击手”的称号。当大红奖状递到她手里时,连莲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丧门星”这个称呼了。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她。她可以只是一个普通的知青,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挣工分的劳动者,可以不必背负着原罪活着。

    1971年谷雨时节,大队书记带着说媒的人来时,连莲正在猪圈起粪。粪叉深深插进泥里,她直起腰擦汗的动作十分利落。

    “我还小,像是能给人当媳妇的吗?”她握着粪叉的手紧了紧,想起老知青们的前车之鉴——那些匆匆嫁人的知青,如今不是挺着大肚子下地,就是被婆家拴在灶台边再难脱身。粪叉在泥地上划出的深深沟壑,像极了她给自己划出的人生界限。

    连莲时常觉得命运是个古怪的裁缝,缝缝补补。

    本该饱受期待的出生,却带走了母亲;奶奶的刻薄是折磨,但老人的离世让她获得了喘息的空间,却带来了父亲的憎恶;继母生不了孩子是遗憾,却意外让她能好好长大。就连下乡这唯一一件她主动选择的苦差事,因去得晚而得了前辈们摸索出的经验,因长得好看而得了乡亲们额外的宽容。

    在宣城的田野上,连莲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真相:当一个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活着这件事上时,反而能活得格外清醒。她不再纠结父亲的眼神为何总是冰冷,也不再琢磨继母对她与哥哥不同的态度。每天清晨扛着锄头出门时,晨露打湿的裤脚沉甸甸的,就像她渐渐充实起来的心。

    这十年间,连莲在乡下逐渐成长为一个聪慧坚强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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