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雪扛着雪村千鹤,凭借前几日回来的路线在道路上迅捷腾挪,如同一阵惊掠而过的疾风,无人能瞧清那飞闪而过之人的一角衣袂。

    饶是土方岁三和斋藤一快马加鞭也被她远远甩开,涑雪一路飞驰,四周的景色变换,从街道进入田野,再入了那阴森森的大山。

    肩上的少女隐隐有转醒的迹象,涑雪将千鹤放下靠在一棵树下,并不怜香惜玉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醒了?醒了就自己走,马上到了。”

    “啊——”听到涑雪的声音,千鹤惊地跳了起来,双手抱臂瑟瑟发抖地注视着她。

    涑雪目光阴霾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往山上走,“这里到处都是罗刹,我劝你别想着逃跑,一会见了雪村纲道我们再慢慢算账。”

    听罢,千鹤紧张地环顾四周,真的隐隐听见有什么摩擦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阴冷幽深的树林中似乎到处都是伺机而动的毒蛇。

    千鹤咬咬牙,只好硬着发麻的头皮步履蹒跚地跟随涑雪往上走,如果真的见到了父亲,她一定要亲口问问,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千鹤脚步虚浮,走得很慢,涑雪停下来等了她几次,终于忍不住一把拽过人来夹在腋下,往山顶飞掠去。

    一座破篱笆围成的院落,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下若隐若现。涑雪不得不在院外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来,眼前有一道透明却极为霸道的屏障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明显就是那个黑衣人布下的结界,她恨得咯吱磨牙。那日凌晨她和曼德维侯爵被困在这山上,那个男人想护着她下山,他的手很稳,枪法很准,但是子弹总有用尽的时候。其实她好多次想跟他说自己根本不需要保护,却每次都被男人不容置喙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回想当时的行径,涑雪至今还觉得蠢得令人发笑。

    侯爵说自己身上有血气,要去引开罗刹,让她先下山回去。涑雪并不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然后还是她自己在手臂上深深地划了一刀去把那些怪物引开,他们分开以后,涑雪就见到了雪村纲道还有……那个掳走哥哥的黑衣人!雪村纲道无疑是在山中继续罗刹的实验,近来众多的失踪人口此时恐怕都成了山中恶鬼。

    受诅咒的影响,涑雪本来也打不过那个黑衣人,只好答应纲道把雪村千鹤带来。至于侯爵,她没去细想,她的神智早被那根断指所震撼,怨毒一点点地将她蚕食。

    院子的篱笆栅栏被人推开了,下来的人却不是雪村纲道或者黑衣人,而是前日那个长得酷似雪村千鹤的少年人。

    少年走到她面前,不怀好意地微笑着露出鬼族的獠牙,直勾勾地盯着千鹤,“千鹤,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被涑雪抛在地的千鹤抬头错愕地看着他,“你是……薰、薰小姐?”

    涑雪对少年和雪村千鹤的关系丝毫不感兴趣,冷冷地打断,“雪村纲道人呢?我哥在哪?”

    少年不悦地将手中黑色的木牌甩给她,冷嘲着对院里努了努嘴,懒得开口。

    涑雪哪里还管得了许多,拿了木牌穿过结界直掠进院子里,她目光扫了眼院子的几间木屋,最后在一个偏小的仓库门前顿下了脚步。

    伽岚被抓以后,涑雪满心自责与愧疚,如果不是她的怯懦畏缩,何至于让哥哥背了所有的重担,如果不是她脆弱无能,又何至于在黑衣人手下屡战屡败。

    她对不起太多人,她想要补偿,想要赎罪,想要守住最后那么一点点的温暖。

    屋内静悄悄的,涑雪面上镇定自若,心中却惴惴不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破旧的木门,淡淡的血腥味熏得她眉心颦蹙。

    狭小的屋内,光线昏暗。里头没有什么家具陈设,只有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盏凝满了蜡油的烛台。深山中的房子蛇鼠虫蚁数之不尽,涑雪每走一步,地面就爬过很多窸窸窣窣的黑影。屋里没有床榻,就铺了一地干草,青年就仰面倚在墙角。

    涑雪下意识地蜷起食指,肩膀微微颤抖,连呼吸都不规律地急促了几分。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见青年座下的干草已然露出丝丝的红,他的脸镶嵌在阴影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刻。

    强压着胸腔中激荡的怨气,涑雪俯下身来轻声说;“哥,我来接你了。”

    “唔。”墙角的青年呻丨吟了一声,悠悠转醒,似乎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下意识撑着一旁的案几,那只苍白的手上断了食指的粗糙截面是那样地刺目,血都干巴巴地凝固着。

    “……小雪?”如同沙石磨砺过般的喑哑嗓音,衰弱中透露出一丝惊讶。

    “……是我。”涑雪努力将声线保持平稳,想起脸上还戴着面具,便撕了下来放到案几上。

    青年撑着手试了几下,不知道是双腿没了知觉还是身体赢弱,他竟是坐不起身子。伽岚轻声叹了口气,只好说道:“小雪……来离我近些。”

    涑雪半跪下身,往他那靠近了几步。她看见了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臂上脖子上露出了还未结痂的伤口,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烈火灼烧,四肢百骸都快熬出毒汁。

    涑雪低下头来,温驯地附耳倾听。

    青年金色的双眸黯淡无光,瞳孔深处的花骨朵还未绽放就漫溢出了凋零的死气。

    “你要调查的真相……我有了些眉目……”青年微微喘了口气,“你现下……将我身上的血吸食了……便能探知我的记忆……小雪,我……我走不了了……”

    “为、什、么?”涑雪抬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她感觉那窒息的疼痛又开始深深摩擦着她血肉,寸寸入骨。

    “他……不会放过……我们。”伽岚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们的……目标是……夺神……”

    手腕处传来骨骼膈应的触感,涑雪手臂都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哥哥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鲜血了,他的血喂了那么多罗刹鬼,身上又填了那么多伤无人医治,她要是再喝了他的血,伽岚会死。

    她不允许!

    “我不要喝你的血,我要听你亲口说。”涑雪利索地拔出了腰间的雪渊,就往自己手掌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你可以喝我的,我的血这么厉害一定能让你好起来,你就不用死了!”

    涑雪将鲜血淋漓的双手捧到他嘴边,伽岚微微侧头避了去,那手心上涌出的血液眨眼像蒸发的雾气一般消散,伤口也愈合了。

    涑雪不甘心,又举刀要往手腕处的血管下手。

    伽岚轻声唤住了她,“小雪……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

    青年的声音那般宁静,没有赴死的恐惧,也没有求生的贪恋。他们无亲无故,天性凉薄,在这尘世沉浮千年仍然找不到归依,实属异类。人间百态,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涑雪苦笑了一下,险些笑出了泪花。她本不该奢望的,黑暗还是要她一个人渡,命运还是要她一个人闯。就连哥哥也撑不住,要弃她而去。

    “我知道了。”涑雪垂下了眼睑,遮掩了所有的光芒。

    她抚摸了一下伽岚纤瘦的脖颈,凑上前去。

    “谁?!——”涑雪来不及回头,捡起雪渊就往身后的异样之处掷去。

    “咣当——”“噗——”刀刃清脆地砸落在地的声音,还有什么骤然刺穿了血肉的声音。

    涑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肩膀被戳了个透心凉,那不知是什么的黑色利器一并没入了身前伽岚的心脏……

    她很快就想了起来,那是——杀死了铃宫逸和的黑色树枝!

    她断定身后来的是那个黑衣人,但是她被那诡谲邪异的树枝和伽岚紧紧地钉在一处,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伽岚所剩无几的血液变成了一条条蜿蜒的黑蛇,盘着树枝透过她的肩膀,流逝到她再也把握不住的远方。

    半边身体紧跟着麻痹,两个人都压抑着痛苦。

    “快逃……”青年拉着她手腕的力量松了松,气若游丝,“快逃……上寒……”

    终于倾吐出了那一生的执念,青年蓦然卸了手中的力气,泄气的头颅软绵绵地后仰着,彻底没了气息。

    涑雪的眼角开始抽搐,她无知无觉地跪在地上,肩上的东西慢慢被抽出,无数的念头电闪雷鸣般在她的脑海里叫嚣。

    斑驳的光晕透过破漏的屋顶洒落下来,在了无生机的躯壳上静静地停留。那无害的光线却宛如火星沾上了枯木,从指尖到手臂,从脚趾到大腿,从四肢到躯干,一点点地燃烧起来,化作齑粉,化作飞灰。

    伽岚的躯体如同一座细沙堆砌的雕塑,“轰”的一声,土崩瓦解。如果不是那压弯的干草和那块难以蔽体的布料,世间都再难寻到长夜伽岚曾经存在的痕迹……

    少女寂静地跪在那堆沾血的稻草前,犹如虔诚送终的孤子。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又仿佛只是流星坠落的瞬间。

    “我要……”璀璨的金花在眸底簇簇旋转,不可遏制的怨恨在花丛中渗出血红,染血的金色花瓣生动绽放昭示着少女滔天的癫狂。

    “杀了你!——”

    院落外,南云薰还在眉飞色舞地蛊惑着震惊的雪村千鹤。

    “千鹤你知道吗?只要你和我还有纲道一起,重振雪村一族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南云薰的眼中涌动着兴奋的光辉,“我们有了这些悍不畏死的罗刹,就能让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也尝尝被伤害的滋味哈哈!”

    “所、所以……”千鹤颤抖着捂住了嘴,热泪潺潺流过双颊,“你真的是……我的哥哥?那些……罗刹,也是父亲……制造的……”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南云薰不忍地蹙起了眉头,走近几步向她伸出手,“别哭了千鹤。来,我们一起走……”

    “走开!”难以言喻的哀痛刺得她泪流满面,千鹤悲愤得拍开那只手。

    南云薰愕然地举着被拒绝的手,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千鹤?”

    “我不会和你走的……”雪村千鹤爬起身来,飞快的后退几步,她没带“小通连”,只好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枝紧张地捏在手心里。

    “你拒绝我?拒绝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南云薰按着腰间的“大通连”,痛苦地微微喘息,“千鹤,你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么艰难吗?”

    “少在这里上演苦情戏了。”风间千景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狭长的眉眼冰冷如霜,“你们果真想靠罗刹进攻人类的世界,这已经完全背离了鬼族之道。”

    一见是他,南云薰不得不警惕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太刀,“这是我们东之鬼族的事,还轮不到西之鬼来评头论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风间千景也不客气,气势凌然地拔出了童子切安纲,“鬼族的尊严,绝对不容许你们这些杂碎践踏。”

    面对突然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雪村千鹤怔忪了,两个人她都不想帮,但是内心又不希望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此刻,风云骤变——这本就阴沉的大山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下庞大的乌云。那犹如漆黑的巨龙倏忽从苍穹俯瞰人间,低压的气流险些让人窒息。

    雪村千鹤不得不蹲下身来,捂着喉咙喘气。风间千景盯着那黑云形成的龙卷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那些乌云愈发扩散开来,笼罩着山头,让他觉得呆在此地十分不妙。

    “轰隆隆——”一道惊雷宛如黑龙的吐息,振聋发聩,生生刺亮了山中阴暗的树林。

    “快走!”那滚滚天雷就劈打在这座山上,风间千景片刻也不敢再多停留,一手擒了千鹤,飞快地直奔下山。

    “放开千鹤!”南云薰回过神来,瞪着一双红眼,追击而去。

    昼夜扭转,万物失色。

    涑雪撑着膝盖慢慢地爬了起来,她招了招手,落地的雪渊刀眨眼又出现在她的手上。

    她转过身去,凝视着身后的两个人——黑衣人一手托着青铜铃铛,一手扼着一个男人的脖颈。他整张脸都埋藏在黑色的兜帽里,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露出的一双手,也如同死人般惨白。

    而他爪下的男人,气息奄奄。亚麻色微卷的发丝潮湿地粘在额头上,漆黑的双目半闭着,身上更是血迹斑斑,原本洁净的白衬衫多处破裂,侯爵的雍容华贵早已变成了狼狈不堪。

    “受死。”涑雪转了一下持刀的手腕,眼中森冷的金光流转,她一跃而起,厉啸声中刀锋直逼黑衣人脑门。

    “砰——”黑衣人留在原地尚未挪动半分,涑雪已经被弹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口吐鲜血。

    又是那烦人的法术!涑雪暴躁地啐了一口血痰,站起了身子。哪怕是拥有金瞳的力量,她也难以看透黑衣人的弱点。但是她并不着急,她可以忍受无尽的伤痛,可以愈合任何的创伤,她耗得起。只要能将眼前这个令她万分憎恶的人杀掉,任何代价她都能付出!

    黑衣人却显然比涑雪还要悠闲淡定,他将青铜铃铛收回袖中,将另一手的男人轻松地拎到眼前。

    涑雪冷笑,金色瞳孔中的世界没有色彩和情感,唯有生死和轮回。想用这个男人的生命对她构成阻碍?不存在的,一条人命,她不在乎。

    哪怕这个人曾经披星戴月,牵着手陪她翻山越岭亡命天涯,她也不在乎。

    她安静地凝视着,黑衣人的手在侯爵的后背轻轻一推,他笔直的手掌就穿透了男人的腹部,仿佛轻易地捏碎了一块豆腐。

    “噗哧——”鲜血瞬间溅了满地,那温热的液体有些滴落在涑雪的脚背上,粘稠地浸湿了脚下的草鞋。

    一丝尚存的侯爵被黑衣人挥手抛落在草堆里,就倒在涑雪的脚边。

    她没有低头去看。她的灵魂只剩下恨,痛苦地灼烧着全身,使她疯癫。唯有杀戮,能够缓解。

    做完了这一切,黑衣人不再停留,他浑身都包裹着黢黑的雾气,刹那间冲出了木屋,撞飞了木门。涑雪的黑发无风自动,她犹如一只内心咆哮的野兽,同样闪电般消失在了屋内。

    屋外的黑云漫溢百里天际,惊雷滔滔人心惶惶。魔女极为享受这样的末日之景,终于没有一丝阳光能拂照下来让她感到不安。

    黑暗,才是她的归宿。

    白昼泯灭,黑夜先至。百鬼狂,怨灵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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